第19章

  她情绪一向来淡,此时却忍不住黛眉微蹙。
  怀生笑盈盈道:“真人莫忧,当年我一身阴毒也活到了今日。这点小头疾,不过是小菜一碟。”
  听罢这话,应姗也不再纠结她的头疾因何不见好转,转而叮嘱道:“在宗门的日子会清苦许多,出门历练更是危机重重,你且小心。这个芥子玉佩你带着,里头都是丹堂新炼的丹药。”
  入涯剑山的应家弟子都有这么一块玉佩。怀生严格来说不是应家弟子,但这些年来,她一直留在应家受应姗照拂,也算是应家子弟的一分子了。
  怀生接过那玉佩,珍而重之地挂在腰间。
  “真人放心,入宗门后我一定万事小心。我这条命是我爹娘为我拼来的,珍贵着呢。“她说到这便顿了顿,斟酌着后面的话该怎么开口。
  却听应姗道:“你过来,我给你重新梳个发。”
  今日在旗屏山一连杀了两头煞兽,怀生本就绑得不甚好的发髻这会已经成了鸟窝状。
  她看了看应姗十年如一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长辫,默默把头凑了过去。
  应姗拥有一双极漂亮的手,这双炼起丹来行云流水、挥洒自如的手,一旦扎起发,那叫一个笨拙。
  怀生在不知多少根头发被扯断后,终于弱弱地道了句:“应姗师伯,我扎个与您一样的辫子就好了。”
  应姗闻言,抿抿唇,自己同自己生了会闷气后,方放下手中玉簪,拿出几根发带,挽起一半长发,给怀生认认真真扎了一条长辫,辫子里缠着天青色发带,看起来格外飘逸,勉强能入目。
  扎好头发,应姗便淡淡道:“去灵冢看你爹娘吧。“
  怀生双眸一亮。
  南新酒与许清如的棺椁就停在应家的灵冢里。这灵冢乃是丹谷禁地,每开一次都要耗不少灵石。
  涯剑山对她爹娘陨灭一事,始终秘而不宣。为免走漏风声,应家灵冢常年关闭。
  应姗主动开口让她进灵冢,实在是叫怀生喜出望外。
  她飞快起身告辞,身影消失时还不忘道:“真人放心,我一定会挣很多灵石回来!“
  应姗垂眸一笑。
  在丹谷的这十三年,这孩子一直都很懂事,兴许是知晓自己寄人篱下,缺什么了想要什么了从来不说。
  只除了去灵冢这事。
  但饶是如此,她也只张嘴求了两次,实在是想她爹娘想得不行了,方会开口。
  丹堂大长老应泉从外头送来一篓刚炙烤好的灵草,道:“方才我已将灵冢的密匙交予小怀生,明日她便要去涯剑山了,合该去同她爹娘告个别。唉……小怀生如今只开一窍,也不知入宗门时会不会平地起波澜。涯剑山明文规定,唯双窍皆开者,方可入山门。万一有人拿这条门规阻拦小怀生,可如何是好?“
  应姗面无波澜道:“她就算只开一窍,也会是这届新弟子里的最强者。没人可以拦她入涯剑山。”
  大长老依旧一脸担忧:“听说萧家的萧若水今年也会来,那孩子五岁开心窍,九岁开祖窍,资质比她爹还要好。也不知萧家与小怀生她爹的纠葛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
  应姗没接话,只安静地控着丹火。
  大长老知她从不置喙旁的世家,便端起空了的药篓出丹房。
  丹液在丹炉里渐渐凝成丹,药香满溢时,寂静的丹房悠悠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
  “谁来都还是她最强。”
  第12章 赴苍琅 入宗门(一)
  灵冢就在应氏一族世代供奉先人的祠堂里。
  祠堂地底有一间石室,南新酒与许清如二人同棺,石室里就只有这么一抬棺柩,棺柩之外又设了一个聚灵阵。
  这抬棺木用的是天阶安魂木,能保尸身不腐。
  十三年前,南新酒剖出金丹后,不过数个弹指的光景,他与许清如的生机便湮灭了。
  应姗猜到了施过同命咒的肉.身生机会流失得极快,却没猜到会快到她与何掌门都束手无策。
  所幸她当机立断取出了为自己准备的安魂木棺柩,把南新酒和许清如放了进去。
  施过同命咒的尸身腐烂得极快,应姗动用秘宝,不过是想让苏醒后的怀生能体体面面地,见她爹娘最后一面。
  怀生在融丹开灵后,昏迷了足足五个月方苏醒。那会初宿与松沐已被送去了涯剑山,而她爹娘躺在棺木里一动不动。
  一觉醒来,她身边再无一人。
  怀生没有哭,只是挨着她爹娘的棺椁静静躺了三日。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找不到家的小兽。
  连着三日不吃不喝,她的意识逐渐涣散。
  某个瞬间,她忽然便听到了她娘的声音,还看到了她爹娘。
  就在出云居的洞府里,她看到许清如摸着微微隆起的肚皮,望向窗外阴沉的天,坚定地说: “师兄,我决定去闯不周山。我实在不愿叫我们怀生出生在一个灵气匮乏、危机四伏的世界里。苍琅界已无日月,我要带她去看碧蓝的天和璀璨的日月星辰。”
  南新酒从身后拥住她,俊朗的面庞有着张扬的笑意,他意气风发道: “好。我们一同带她去。”
  光影一转,灯光熠熠的厢房倏忽变成一间简朴陈旧的屋子。
  屋内尸体横陈,俱是修为低下或是毫无修为的许氏族人。
  许清如躺在一地残肢断骸里,面如金纸,身下血流如注。而她身前,周身拢在一团黑雾里的神秘人正踩着血泊,五指大张,狠狠抓向她下腹。
  她紧紧护住高隆的肚皮,厉声道: “你究竟是何人?!”
  就在神秘人掌心碰到她时,她腹中猛然亮起一阵青芒,震开了神秘人的右掌。
  神秘人掌心登时变得血肉模糊,伤口里满是凌厉的剑气。他却浑不知痛,右掌再度朝那青芒拍去,而后一抽,一豆碧莹莹的光落入他掌中。
  趁着这片刻功夫,许清如成功落下如意金钟阵。
  许是知晓这如意金钟阵难破,又许是听到了南新酒赶来的动静,神秘人垂眸看了眼掌心,身影转瞬消失。
  那时许清如金丹已碎,阴毒之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灵脉正寸寸崩裂。她试图积聚灵力,但身体犹如破了洞的容器,再存不住半点灵力。
  她的生命在汩汩流逝。
  绝望间,体内阴毒不知为何不再冲撞她的灵脉,而是如洪流决堤般,穿过长长的脐带涌入腹中胎儿。
  腹中胎儿在这时竟轻轻动了下,小脚丫在她肚皮抵出一个薄薄的印子,好似在安抚她,她没事。
  这小小的动静,渐渐唤起许清如的求生之意。
  “对不住啊怀生,是阿娘无用。”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起青霜横剑一斩,硬生生剖开肚皮,将腹中婴孩取了出来。
  小小婴孩一身青紫,一动不动地躺在她身侧。
  许清如伸出冰凉的手,轻握住女儿满是血污的小拳头,静静地等着,待得一声孱弱的啼哭声响起时,眼泪从她眼角滚落。
  泪水坠落在地,化作一团光雾消散。梦中场景又是一转,来到了丹香泠泠、烛火摇曳的丹堂。
  许清如满头银丝,与南新酒十指交握,包裹住怀生小小的手。
  她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但生命流逝得太快,她只来得及看怀生一眼,便没了气息。
  然而这一次,那些沉寂下去的未言之语,却在怀生耳边,一句一句响了起来——
  “阿娘怀你那日,曾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巨树从东边来,落入阿娘腹中。那树很快化作一柄木剑,剑身刻有‘怀生’二字。阿娘醒来后,觉着此二字甚合心意,便给你起了这名。只盼吾儿此一生,无论身遇何种境地,都‘心怀生望‘。
  “怀生谨记,你是娘和爹千盼万盼方盼来这人间的瑰宝,你从来都不是累赘。为吾儿开窍,乃是我们心中所愿。阿娘与你爹活了两百多载,曾入宗门、拜良师,曾遇良人、结善姻,更曾悟道学剑,踏青云志。光阴不曾虚度分毫,此一生,已是无悔。
  “还望吾儿莫怪爹娘为你强开仙缘。爹娘带你来这世间,怎舍得叫你只以病痛煎人寿?自是要替你争一线生机,好叫你看一看这世间瑰丽。然修仙之路,荆棘丛生,绝非坦途。个中滋味,唯己能知。吾儿日后之路,爹娘恐不能相陪。阿娘把青霜留与你,让它代替爹娘伴你左右。惟愿我儿,能朝闻大道,逍遥于天地。”
  怀生从梦中醒来,泪水流了满面。她懵懵懂懂地意识到,方才那梦是阿娘的最后一点执念。
  都说母女连心。
  她在出生时分明没有意识,却听清了许清如说的那句“是阿娘无用”。她知阿娘总觉愧疚,所以从不喊疼,也从不流泪。
  许清如知她嫌自己是个累赘,总是要不厌其烦地同怀生说,她是爹娘的珍宝,是他们同上苍祈来的掌中珠。
  这些话,许清如分明说过许多许多次。连在生命的最后一瞬,她都想着要再说一回,再说这最后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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