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154节
——是几道圣旨,金轴、玉轴在烛光下泛着华贵润泽,还有一座四方玉玺,纽上龙凤浮雕栩栩如生。
抬眼惊愕万分,反应未及。
呆愣看着他将其中一道旨并那块玉玺拿起来,塞枕头一般塞到她的手上。
他声音压抑沉哑,眼眶泛赤:“这道旨,是封后的圣旨,还有凤印。”
郦兰心霎时瞳中紧缩,猛地低头看向手上的东西,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手一瞬间就抖了起来,若不是坐在榻上,她只怕在听见他说话的那一刻就能把手上和烧红炭铁无异的东西全给摔了,从此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因为失手把皇后凤印碎了的庶民。
她僵硬到麻木,不动也不是,动又不敢,而根本不等她稍加思索后再有所反应,又一卷东西强行塞进她怀里。
“这道是立太子的圣旨,若是皇子,就立他为太子,将来入缵皇图,承袭帝位。”宗懔紧紧锁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道是立镇国长公主的圣旨。”他道,“若是公主,便交予她兵权,将来若是天时地利人和具备,可立她为皇太女,若是天命不佑,她无法称帝,那便垂帘摄政,照样权倾天下。”
他一刻不停,声似乎依旧沉稳,然而越来越快的语速曝露了几分慌乱。
宗懔拿起最后一道圣旨,放在她已经快抱满的怀里:“这一道旨已经加封国玺,但,是空白的。”
听到这里,郦兰心抱都快抱不住怀里满当的一堆圣旨宝玺,恍惚着,只觉得从指尖到发丝都控制不住地微颤。
但他还远没有说完,大掌从她怀里抽出那道立后的圣旨,解开,将书写得密密麻麻的那一面对着她,而后一字不差地背述了出来。
他每说一个字,她喉里的气似乎就少一分,心脏都快被那绫帛上的文字和他复述的话语给震得裂碎,那诏书上的字句简直是荒谬得难以想象。
先是对她极尽溢美之辞,什么深惬帝心,德行感天,誉华万方,洋洋洒洒写了半面,写的那些话让她深刻怀疑他脑袋里是不是被水淹了,这种她自个儿听了都害臊得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的鬼话他也敢瞎编成圣旨。
一大片“华而不实”的美言结尾便是要封她为后,纵然她学识不深,也知道封后的圣旨大抵到此便结束了,然而她面前的这封却不是,封后之意紧接着的后半面,竟是,
竟是和自诅无疑的咒誓。
虽然用了晦涩艰深的文句,但大致意思不过就是这封立后的圣旨有多么的明智,假如将来有任何后位上的变故,皇帝便是愧对社稷祖宗,合该罪己以示天下云云。
郦兰心震惊到震撼,眼前一阵阵发黑,别说话说不出来,就连喉间吞咽都十分困难,她满面空白,愣愣睁睁看着他。
宗懔将这道立后的圣旨重新合上,紧盯着她片刻,缓缓半跪下身来,和从前好几回一样,他让她坐在贵妃榻上,抑或檀床边,而他则在她面前半跪着,这样的姿势可以让他伏埋在她腿上、乃至小腹处。
郦兰心一向不大喜欢这个姿势,每每这样,她都觉得浑身发麻,忍不住打颤,她的小腿被逼抵着,身子都无法挪动,只能和他紧密贴着。
就这么怀里抱着一堆圣旨,还有那座代表万人之上尊位的凤印,躲无可躲,像是一只突然被金圈玉佩挂得难以动弹的灰扑兔子,滑稽又狼狈。
而一阵一阵霜雹般的重击尤未结束,半跪在她面前的人大掌握着她臂弯,哑声:“我已经下旨,将许渝的坟迁回来了。”
“等到迁回京,便寻一处风水宝地重葬,他并未参与谋逆,立过战功,我会为他正名。”
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破天荒地没了半分阴戾怒意,也没有丝毫犹疑。
二十多日前他走时盛怒滔天,可现在,他却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姊姊,你要我做的,我都答应你了,”他手上的气力越发重,“我想要什么,你知道的。”
“如果你把它生下来,我们就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红着眼。
郦兰心唇瓣颤着,更加哑口无言。
他进来不过时晌,可她已经心惊到了五脏六腑翻搅的地步,她不止是被他这一道又一道的圣旨给震住了,更是被他这副模样给震住了。
她预料得到他一定会想要她生下孩子,但她没有想过他会重视孩子到这般不顾一切,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疯魔了。
胸脯里海沸河翻,心底却是凉的,卷着萧瑟寒冷的风,空空荡荡,如她腹中一样。
睫羽促颤几下,呼吸也难捱,她心里甚至生出些难言的悲凉。
环抱着圣旨凤印的手臂已然松了些。
“其实我……”她声如蚊蚋,带着疲惫。
“如果你不想生——”
他盯着她的小腹,不舍纠结浓烈到让他控制不住地瞋目切齿:“如果你真的不想要它,”
“我把太医院的太医都带来了,我会让他们配最不伤身的药,”闭了闭眼,眼中躁厉,却有泪,咬牙,“你别乱吃什么,也不要做傻事,你不要它,也没关系,我有你,就够了。”
他青筋紧绷,从在宫里知道她站在崖边起便没有再放松过,疾马到了玉山之下,得知她从省过院出来之后,又一次站在了悬崖边上,他脑中线弦更是近乎崩断。
她和他的孩子。
他当然想要,他便是做梦都渴望。
可她不想,她宁愿吃朱砂,宁愿去跳崖,她也不要生下孩子。
他要的是她生的孩儿,要的是她,如果她因为这一件事而寻了短见——
“你现在不想要它,那,那我们就不要了,寻常的堕子药太烈,我会让太医院去查宫里的药典医籍,配最不伤身的药……”他环紧她的后腰,断续说着。
郦兰心的耳中隆隆震着,眉心疲倦消尽,取而代之的是震惊至极后的惶然无措,胸脯里的振跳一下强过一下。
徊惶的片隙,眼前不知何时蒙罩了水雾,渐缓凝汇,最后啪嗒滑下来。
宗懔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眸中几分慌乱,又紧接腾起狠厉:“姊姊,你不必担忧没有亲生的孩儿,从宗室里过继也是一样的,也不需着急,将来哪一府的宗室子聪颖些的,我便召进宫里,交由你来养,一个不行便两个,三个,五个,就是全抢来也不算什么——”
不等他说完,妇人先急了,抽出一只手,抬起来就狠狠打在他身上。
又气又哭,一连打了许多下:“你胡说什么呢!”
街上看见孤弱孩子她尚且不忍心,又怎么忍心仗势强夺生母尤在的婴童。
泪珠越落越凶,打过去的手又被他攥住。
宗懔站了起来,俯身便抱紧了她,闷沉沙哑 :“我没有胡说,这些我都认真思量过了。”
唇鼻摩挲她的颈窝,眼尾含泪,“我一月前就派人去小喜乡了。”
郦兰心身躯猛地一震。
“那边的县乡官员都接了旨,在找你父母的尸骨了,只是过了太多年,只找到一个当年为岳丈岳母挖坟的仵工,那仵工年过六十,已经不记得到底葬在哪一处,只说了大致印象,现在还在搜山,”他抬起头,捧住她潸然泪流的面颊,也滑下泪来,沉声,
“你的那两个丫鬟,其实这两个月都在宫里,由宫里的女官,还有名士大儒教导着,她们是你的心腹,将来成了女官,能助你统辖六宫,你不必担忧不能母仪天下。”
“我知道许渝对你有过恩情,但是我会比他对你更好,他做过的,我也会做,他给不了你的,我能也给。”
“你不要寻死,我说过我会对你好的,哪怕不为了我,不为了孩子,为了那几个你还记挂的人,你不要做傻事!”目眦欲裂。
郦兰心呆呆看着他,绰的,呼吸骤然乱了几分。
抽着气,哭得混乱,脑里一团乱麻,心底亦是又酸又涨,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脸被他捧着动弹不了,便泪眼哭瞪着他:“我,我什么时候要去寻死了?”
“那你为什么要去悬崖?”愈发焦怒,“你还越过了亭子,就站在崖边!”
“我那是觉得崖边风景好,没想往下跳!”她更气了,抬手打他。
她算是想起来了,当时崖边忽然一阵动静,原来不是风吹,是他又派了什么大内高手来看着她了。
“崖边,风景好。”宗懔眼神几分麻木,重复她的话,“好,好,你说好,那就好。”
郦兰心被他这副完全不信的样子气得直想发笑,抿了抿唇,盯着他:“你又派人来监视我。”
宗懔沉默不语,红着眼眶看她,颇有几分可怜兮兮。
郦兰心无奈至极,微垂眸:“你的人是不是告诉你,我干呕不舒服,像是有孕了,所以你才这么急匆匆地赶过来?”
他依旧不说话杵着,紧绷着脸盯她。
郦兰心深深叹了一口气,轻声:“我没有怀上孩子,只是这些日子吃素吃久了,胃肠扛不住,才腹中不适,我也以为我是有孕了,所以不敢去僧医那里,而是避着人去了省过院找周太妃把脉,我没有怀孕。”
说着,将怀里一堆金贵物件推到一旁放着,抬首看面前怔愣僵住的人。
默然和他对视着,良久,他才又有了反应:“没有,怀上?”
郦兰心摇了摇头。
叹了口气,转首又看了看那一堆圣旨,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吞了回去。
宗懔僵直两瞬,喉结滚动几回。
忽地,猛转身,几步到了歪塌的屋门处,沉声:“来人!”
少几,太医院使提着医箱小跑飞奔进了院子。
郦兰心坐在榻上,十分配合地伸出手,放在诊脉的玉枕上。
太医院使来回把了她左右手,仔细再三确认,最后擦了擦额上冷汗,站起身,对着一旁眼神冷戾狠煞的帝王缓摇了摇头。
“夫人确是胃肠不适,并未有孕,夫人从前饮食丰盛,身体康健,入寺后,不仅过午不食,又无任何荤腥可用,所以才身子不适,有呕吐之状。”
宗懔沉默片刻,看了一旁收回手后静静坐在榻上的妇人,回首再睨面前太医,狭眸微眯:“……那,夫人此症,要如何调理?”
太医院使直起身,紧接一抬头,便对上主上沉凛面色。
眼瞳僵缩一刹,而后皱起眉,似是为难:“回禀陛下,既是因为食素而身弱,要想调理,自然就不能再如此下去,要用补身的药膳,再渐渐恢复荤素同食,且夫人体虚,不宜居住在风寒阴冷之地,依臣之见,夫人,还是离寺调养才是上策,否则此症会越来越重啊。”
“下去吧。”宗懔挥手。
太医院使颔首告退。
院门再开再合,屋里又只有他和她两人了。
宗懔缓步走到榻边,轻牵住榻上人的手,慢在她身旁坐下。
郦兰心垂着头,眼里放空着,没什么表情任由他再度紧锢住她身子,抵着她的侧颊低语。
“姊姊,方才太医的话,你都听见了。”
他捏着她的手,埋在她颈窝里深嗅过,才抬首:“没怀上孩子不打紧,我方才对你说的话,永远都作数。”
郦兰心发着愣,好一会儿,侧首过去看他。
“青萝巷已经叫人收拾好了,你那两个丫鬟也都在那里等你,”宗懔道,“你若是暂时还不想进宫,先回去那里住也好,我出宫见你便是。”
“建冢的风水宝地已经让钦天监挑好了,等到岳丈岳母寻到了,再移棺过来。”顿了顿,低声补上这句。
话落,明显感知到怀里的人僵硬了两分。
但他不着急,只收声等着。
良久,她闭上眼,缓而轻地点了头。
玉镜寺的黄昏明绚,赤霞沉光罩在绵延而去的殿顶铜瓦上,像是佛像周身披渡的金辉。
姜四海站在天子玉辂旁,遥遥,禁军如潮簇卫。
混浊老眼费力定睛,在望见天子面色沉绷,万分紧张环揽着那僧衣灰朴的妇人时,只觉周身一股抑气骤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