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149节
何诚紧接着就趁热打铁:“而且,陛下您与老王爷,也不一样,老王爷是宗室亲王,而您是天子,亲王与天子怎么相提并论?亲王只统一地之事,天子却要掌九州兴亡,亲王王妃和一国国母,其中差别,便是五车之书也难蔽之,您要郦夫人一个只开过间小绣铺子的妇人,去挑起这么大的担子,别说她害怕,我要在旁边听着我都替她害怕。”
宗懔冷睨他一眼,没计较他称我不称臣,半晌,把手中玉樽放到了桌案上,脸色阴沉。
……倒是他先前失策。
当初只想着压下那群要他选太子妃的乱糟谏语,在顺安帝那里搪塞敷衍,却未曾想到还有这么一路。
悔不该让先帝就这么驾鹤飞了,该想法子让他写来一道赐婚的遗诏,若是当时想到了,把东西往她手里一放,她现如今当缓和至少两分。
“你先前怎么不说圣旨的事?”沉盯着桌对侧的武将。
何诚眼睛都瞪圆了,只想大呼冤枉,张了张口,觉得脑袋疼。
又狠抹了回脸,叹气:“……陛下,事已至此,就算有圣旨,以郦夫人的性子,难道就能力挽狂澜?郦夫人是个谨慎的明白人,知道在其位要谋其政,您让她做皇后,她当然会怕万一行差踏错,脑袋不保,更何况您这性情脾气——”
“嘶,您别这么盯着我,您老实说,您有没有对郦夫人恐吓发怒过?您以为偶尔好声好气些就能把先前的事儿给抹平了?一会儿一个样更吓人。”
宗懔眉宇间阴郁,唇角压得极低,眼下青黑,本是帝王英气,竟也蒙上两分晦暗。
“朕不需要她做一个好皇后,只需要她安生呆着罢了,过去那些事,朕都能改。”良久,沉声。
何诚看到主子这副模样,暗暗呲牙,心里头又不是滋味又觉得焦闷,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停也停不下来,干脆就一戳到底。
清了清嗓子:“陛下,您先前说将来要与夫人生育皇子公主,若是得了公主……夫人貌美,公主殿下肖母,应当冰雪可爱。”
宗懔倏地抬首,拧眉眄去。
何诚缓道:“只是公主长大后,难免要招驸马,但史书上有记载,许多公主与驸马之间夫妻情意甚薄,驸马一家或是欺瞒公主,或是利用公主攫取私益,重些的甚至殴打公主,抑或用各种阴险手段折磨公主……”
“谁敢?!”赫然而怒。
骤然盛怒之后,忽地顿住,脸色霎时极为难看。
何诚接着说:“事发后,公主们往往回宫求援,驸马自知犯了大错,自然求饶辩解,说并非是刻意这般,只是公主在家不敬舅姑,不守妇道,不得已而为之,往后,一定痛改前非。”
说完这些,便沉默无语看着另一侧面沉如水的主子,眼神里的意思已经不能再明白了。
宗懔薄唇紧抿,喉中前所未有的滞涩,长久寂静后,拿起桌案上酒壶,猛仰首灌下。
饮尽后,劈手将金壶掼至地上。
垂首时双眸泛红,心中如同压堵了层层巨石块垒,一阵一阵朝下坠,跳都快跳不动。
何诚看着从小就跟随的主子这样颓然若失,自然也不可能好受,于是又再劝:“陛下,旁的不说,您的脾气真是得改改了,别说郦夫人,哪家女儿来也遭不住啊。”
“听说这回从玉镜寺回来的时候,您把郦夫人院子的门给踹了?”无奈,“您说您一直这样,谁能乐意跟着您啊。”
宗懔听了这话,却兀地嗤笑了声,而后沉怒:“她让朕去迁坟。”
何诚懵了下:“什么?”
“她让朕把她那个死人先夫的棺椁从西北迁回来!”震怒沉呵。
何诚眼瞪如铃,着实惊了:“谁?许,许渝?”
宗懔冷笑:“不是那个孤魂野鬼,还有谁?”
“她还要朕给他立冢!要朕给他供奉香火!不然她就不回来,死也要死在玉镜寺里,要在那儿给那个死人祈福超度!”
吼完,又端起酒樽,再喝。
“朕已经说了,朕知道错了,朕会改的,但她不信,明明她对那个死人也无甚情意,但她就是不肯放下,把朕置于何地?!”脊背微躬着,抬掌捂面,说到最后,几不可闻的零星哽咽。
何诚震惊过后,缓缓把快跌地的下巴给扶回去。
心里差不点就要对着玉镜寺的方向合掌拜服。
抹了抹鼻子,而后两手一摊:“那,迁就迁呗。”
宗懔倏顿身一瞬,放下手,抬眸时,目中狠厉阴鸷,直射过来。
何诚脊背一凉,但胆气还是在的,煞有介事肃了脸色:“陛下,您都说了,不过是个死人,死了这么多年,就剩俱骨头架子了,难道还能拼吧拼吧从棺材里坐起来和您争吗?就是他现在囫囵个儿还活着,那也没用啊。您和夫人往后还要过多少年,您把坟迁回来了,再派人照看着,夫人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执念一消,早晚把他忘在脑后,要是把许渝一直搁在西北,夫人还不得一直惦记着他?您说哪个更恶心?”
“而且,您说您要改,那您就拿这件事先表个态度,服个软,要我说,您不止要把姓许的坟迁回来,您还该给他正个名,以示仁慈大度,大丈夫胸吞四海,这算个什么。当年我在西北的相好另嫁了,我还托别人的名送了个首饰匣子过去呢。”
宗懔微眯起眼。
“再说了,”何诚笑得有些假,“您别怪我说话不中听,您总这么介意,倒像是——”
“怕了他似的。”刻意加重。
宗懔脸色骤寒,厉眸直压过来:“放肆。”
何诚连忙从椅子上腾跳起来:“诶哟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朕会怕他?”冷笑连连。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说像,只是像。”
宗懔嗤敛了眸,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激将之意,但看在他先前所说有几分道理,便也不欲与他计较了。
默然片刻,沉声:“你亲自去传口谕,召承宁伯进宫。”
“叫外边的人进来。”
何诚跪地领命,而后转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脚步声稳重,方疾到门前,殿门便适时宜地开了,姜胡宝和谭吉一急一静两张脸探过来。
“陛下传你们进去。”何诚传完话,便匆匆绕开,下了白玉阶。
姜谭二人则是对视一眼,立即跨进殿门,小跑到殿深处,齐齐跪下。
“陛下。”
宗懔拿着银箔冥宝,添入焚帛炉里,背对着身后奴才:“谭吉,去传玉玺、御笔来。”
谭吉先爬起,应了声是,小跑出去。
姜胡宝则是依旧跪在地上,静候上音。
“青萝巷那两个丫鬟如何了。”指捻金纸,抛入炉内。
姜胡宝跪禀:“回陛下,女官们说,这两人悟性还不错,这些日也没再闹腾了,老实了许多。”
“庄氏呢?”
“昨日传书,庄夫人明日或后日即可抵京。”
“庄氏到了京城之后,让她去玉镜寺。”
“奴才明白。”
—
从那日不欢而散后,青石小院恢复了从前的清朴寂静,快半个月了,再无不速之客。
玉镜寺还在定时办着祈福法事,只是圣驾不再亲来,后山省过院里倒是驻扎进许多宫侍,热闹起来,吃穿用度也一应如宫中般。
郦兰心去省过院看了一回,放了心,后来也就不再去了,太妃们有专人伺候着,用不上她。
而她在寺里的地位也越发微妙,每每见到住持与班首执事们,她感觉得到这样的异常,但她很快也习惯了。
不再多说什么,有讲经或学课,她就去听着,或者是自己在佛前念经,给许渝祈福,没什么事,就回小院里,自己弄些花草养养,若是旁的比丘尼有要织缝绣补的东西,她也一概接过来帮忙,帮着帮着,和寺里其他人相处得便更融洽。
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那日宗懔走的时候,全然是暴怒。
把她的门都给踹烂了。
好在寺里也不缺一扇门,托他的坏,她得了扇崭新的木门,比原来那扇结实得多。
她日子过得平淡安静,但她心里却明白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
那人对她向来是睚眦必报,投入一分恨不得刮索回去十分,他那日就那么走了,可他在这寺里的眼线却不一定都没了。
如今的平静,不过是风浪掀起前的暗涌罢了。
且他之后若是再来,要么,是又被手底下人说动了,再继续假意温柔实为强逼,要么,就是真气急了,开始憎恶她,要报复她了。
不过,依照她对他的了解,前者的可能还是要大些。
不论是哪种,她除了硬受下来,也没别的法子。
这些日她独自呆着的时候,时不时也会想,当时的自己是不是太尖锐冲动,毕竟,她的要求对于一个帝王而言,着实是有些……屈辱。
但话已经说出去,事情也发生了,后头该是如何,就如何了。
这日早斋回来,郦兰心刚闭上门不久,正缝织入秋后要穿的厚衣。
新装的院门砰砰拍响。
紧接是院外并不陌生的高声:“净妙,有外客找!”
郦兰心手里的针一顿,未曾抬头,心里就微震起来,深吸了口气,从桌前站起,戴好僧帽,朝外走去。
不安之下,动作也难免有些缓慢,将门闩拔出,眉心蹙紧,开了院门。
门缝越敞越大,先映入眼的是传话比丘尼的脸,紧接着,是一道纤瘦丽影,女人带着长帷帽,静立在比丘尼旁边。
见门开了,女人把帷帽帽纱撩起,露出愁淡温容,看见她的一瞬,眼里泛起泪光:“兰心!”
郦兰心瞳中惊缩,僵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唇瓣颤动着,久久才发得出声:“大嫂?”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嫂的话
“兰心!”庄宁鸳两三步上前, 紧紧握住她的手,眼角已经滑下泪来。
从她被宗懔带走,盘桓太子府里, 又在玉镜寺中这么久,虽然细数起来也不是漫长年岁, 可此时此刻见到从前故人, 恍如隔世。
郦兰心鼻尖一瞬便酸得难受, 和面前的人相拥在一起:“大嫂!”
眼泪簌簌地落, 好似闷了许久才得释放。
一旁的比丘尼见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妯娌两人相拥而泣良久,才舍得分开。
从前还在许家的时候,她们不曾这般亲密过,然而世事变迁, 如今故人两字已经足够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