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孀妇 第47节

  “姊姊。”居高临下,深望她。
  第四十八章 周身寒彻
  回首看清身后之人面容的一刹那, 紧蹙的眉心骤然展彻,惊色染上瞳眸:“你——”
  不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林敬疾又作了个嘘声的手势。
  下一刻竟是不顾礼仪, 隔着衣袖握住她腕,将她拉起:“跟我走。”
  郦兰心立时有些慌了神, 被带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四下瞧望, 好在她刚来时不想和旁家离得近, 选的这处角落偏僻, 还有两根撑围挡的木柱挡着,此时许氏旁支的人又都和亲眷抱在一处痛哭,没人注意到他们这里。
  赶紧晃手要挣开他,用气声焦急:“阿敬,你, 你放开……林敬!”
  但他根本不听她的,掌心捏着她的细腕像是鹰爪捏着面团,他其实都没怎么使力,但她根本挣脱不开。
  抬眼,被面前人深黑狭眸里的寒光倏地震了一下。
  宗懔来时意绪沉冗,等着她进衙署给那许长义送酒又出来,耐心更是已经到了极限。
  拔步过来的时候, 远便眺见她颤着手白着脸,眼珠子扫着杀场四处,恓惶坐立不安的模样, 心中更是焦怒煎忾。
  他从前怎不知她还有这高估自己的毛病,以为坐在法场上,眼睛瞧不见人头落地,尸口喷红, 就半点关系也无了?
  真到了这,人死前哀哭冤嚎 ,刀落下骨裂头坠,那血腥之气足能直冲云霄,更别提,今日这场上斩的人,她好几个都认识。
  看着陌生人斩头,和看着熟悉面容的人被处以极刑,全然不是一回事,况且她本就胆子不大。
  暗卫来报,她那大丫头临行前还嘱咐过她,要她送了酒赶紧跑回家,她非不听,还在这坐着,非和她那大嫂一起等着给许长义收尸。
  许家的人,就这么重要?
  此刻,他都痛恨她生了这副菩萨心肠,为了报那许渝,她真正将自己当作许家的儿媳,张氏为难她,她受着,许碧青骂她,她只拒驳而不回击,许长义要行刑,她就代夫来尽孝送酒。
  她说他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分明她才是真正以德报怨的傻妇。
  愈思愈恨,面沉如水。
  然而人站在她身后的时候,精厉目光看见她因为害怕不安微颤的肩头的时候,脏腑郁怒间,遽然又生出一阵闷意,酸绞得让他紧了牙。
  抬手,从她颈后移开,转而压在她肩上。
  他在她面前,还不是宗懔,而是林敬,林敬温和、体贴,不会对她暴怒,再恼再忿,半丝不能展露。
  他也不能将她直接抱了带离,因为林敬不会这么做。
  “姊姊,再耽搁下去,会被发现的。”他掐着她腕,不退半步。
  郦兰心呼吸急喘两下,心里知晓若在这和他拉扯,不多久就会引来视线,而且庄宁鸳送完福哥儿之后很快又要回来了。
  若是让旁人都瞧见她在公爹行刑的法场上和陌生男子纠缠,她以后门都别出了。
  只能瞪着眼任他把她拉出围挡边缘,拐到一条高墙之中的小径,而后疾拉着她到了衙署之侧的一座二层小楼前,惊的是他带她这一路过来,竟半个人影也无。
  法场已经聚集了里三层外三层百姓,声喧愈盛,但全被撇漾在后头,他牵着她腕,不顾她在后头吃力跟着气喘吁吁,直到上到了能清楚俯览整座衙署广场的二楼处,方才将她松开。
  这座小楼建的地方很巧妙,既能俯瞰整片衙署,位置还不是在人潮能够聚集的地方,栏杆处悬挂的竹簾此时全部放了下来,遮挡住楼内情状。
  郦兰心累得够呛,他身量比她高得多,迈出的步子自然也大得多,更不用说,他是常年习武上战场的兵将,而她是惯常坐在绣房里做活的妇人,此刻她腕上热疼,脚下发软,只觉得快要背过气去了。
  瘫坐在木椅上,好容易缓过来,立刻抬起头,真正生了气,怒唤:“林敬!”
  然回应她的却是令人鸡皮疙瘩骤起的一阵木椅腿足重刮地面的拖拽响,眨眼间,男人将一旁沉重木椅拉到了她面前,重重放定,而后掀摆坐下。
  他坐着的时候,也是俯视她,压紧的眉心昭示着他此刻也十分不愉。
  郦兰心愣惊一瞬,而后眉头皱得更紧:“你!林敬,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倒想问姊姊要做什么。”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神色沉正,“姊姊,你为什么要来看斩刑?方才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分明害怕。”
  “我……”郦兰心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该先问他为什么在这,还是承认她刚刚确实害怕,咽间轻动,放缓声,
  “你知道的,今日是我公爹行刑的日子,我当然会来,来送我公爹最后一程。”
  “你,你怎么在这?”
  林敬面上寒色半分不减:“我代殿下来视逆贼处置之况。”
  回答完她问题,又紧接着:“你来给许长义送断头酒,送完就应当走了,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郦兰心闭了闭眼,维持着耐心:“……我公爹死之后要收尸,敛埋入棺之后,小辈要按规矩磕头的。再说了,我本就不出银钱,所有事情都是我大嫂去办的,我只是在这等着送最后一程,费什么力呢?况且,死者为大,百事孝为先……”
  “许家已经被抄家了,许长义是逆贼,你本就不该来。好,你说死者为大,那送完断头酒你就该赶紧离开,而不是在这等着你的那个大嫂,去听那斩刑。”面前人斩钉截铁,声音愈发冷,
  “姊姊,你好心肠用错了地方,你要记得,你不是许家的人了,籍帐上,你的名字不在许家之列,你不应该再管许家的事,谋逆之人,有何好尽孝……”
  “林敬。”这一回,轮到她打断他了,声音不再温和,而是肃然。
  眼眸里也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缓声:“我先前就说过,我是许家的儿媳,宗谱白纸黑字,写过我的名字,就算我没了丈夫,可我嫁了就是嫁了,替先夫尽孝,换了旁的妇人,也会这么做的,今日法场上,也不独是我来等着收敛尸身。你,你为什么要拉我来说这些?”
  “是,许家抄家了,将军府犯了大罪,可是,毕竟是亲戚一场。相随百步,尚且有徘徊之意,更何况我嫁进许家三年多,在将军府隔壁住了八年,整整十一年,林敬,人生有多少个十一年?虽有怨,但也并非全然无恩,个中纠葛,我也不想说了。”
  “我的丈夫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人,他去了,可我是他的妻,这辈子也不会变。今日,他父亲就要被行刑了,人死如灯灭,再也没有往后了,我只是代他来最后送个别,何错之有?”
  上一回,面前的人就说过她不是许家儿媳的话,她当时就反驳,可因着又说到迁坟的事,便草草略过了。
  此刻,她觉得,有些时候,林敬纵是关切她,言行举止也有点过了。
  她感念他,她知道他是她的恩人,她也愿意和他姐弟相称。
  但终究,她和他之间真正相处不过短短几日,即便他称呼她姊姊,但亲情不是叫两句就能真的有的,没有切身相处,没有日积月累,哪里来熟稔情分。
  于她而言,许渝、梨绵、醒儿算得上她的亲人,庄宁鸳、福哥儿,是她的亲戚,张氏、许碧青等是她有恩怨情仇的孽缘,而林敬,
  是对她有恩的熟人。
  熟人,还不是亲人。
  他今日在这样的场合,远处有无数百姓,近些的有许氏旁支相识者,他猛力拉扯她,已不符礼仪。
  她是不打算再嫁的寡妇,也就是他和她相识,她知道今日他对她的举动并无坏心,若换作旁的人,真就是冒犯至极。
  郦兰心深呼吸一下,继续:“我知道,你是瞧见我害怕,才带我离开法场的,这件事,是我没分寸,应该离远些,你帮了我太多,我谢谢你。”
  “但许家的事……是我的家事。”最后两字说重了些。
  长言完,她便垂下了头,手不着痕迹轻按在小腹上。
  那日去端王府见许碧青回来后,她开始犯来癸水前的头晕症,现下,她就正来着月信。
  方才在围挡处还不觉有什么,可跟着林敬跌撞踉跄了疾走了一路,刚刚又情绪激动些,小腹处骤生丝丝疼痛,鬓边隐浮冷汗。
  她身上不适,全然看不见面前人因为她冷语刹那狰狞的面容。
  “我大嫂还在等着我,我就先回去了……”声音开始因为隐痛而发弱。
  然瞬息后,郦兰心听见头顶处似有若无冷笑。
  闷恹发昏下一惊,缓抬起头,正要看他,然而眼前黑影猛地闪动,下一刻,她整个人连着椅子被猛地抬起来。
  尖叫没来得及迸出喉咙,男人已经大踏步将她重重放在靠近栏杆处。
  郦兰心头晕眼花,余光又闪过他立起身,扯动垂落竹簾的抽绳。
  午时艳阳晖光霎时照在她脸上,刺得她眼都不能立即睁开。
  定睛的瞬间,遥遥望见那宽阔广场,最上方的官席上,监斩官已然就坐,和台下扛着磨好寒亮长刀的刽子手一样穿着辟邪的大红。
  极其醒目,即便她眼神不够好,都能看见。
  不知何时,喧嚣的法场变为静默,就连外围百姓,也鸦雀无声。
  斩刑,就要开始了。
  郦兰心本就有些不好的脸色瞬间血色尽褪。
  “姊姊,你非要听刑,那就在这吧,”男人站在她身后,双手压着她的肩,似叹非叹,
  “这里离得远,闻不到血腥气,听不到刀斩人头的声音。我知道姊姊常年刺绣,眼睛应当不大好,在这里,也看不清,不过既然姊姊要尽孝,又好奇,我眼力好,我细说给姊姊听。”
  郦兰心想要扭头,但身子被他压着,转头也只能侧贴在他身上。
  “你,你放开我——”手抓着扶手使力。
  “姊姊,你公爹来了。”他的寒语响在她耳边。
  郦兰心猛地一僵,缓扭头,隐约模糊,看见一列白色从衙署监牢方向被带上杀场高台。
  而后排成一排,似乎跪下了,身着大红的刽子手一一走到他们身旁。
  她看不清楚具体,气喘着想闭眼,但耳朵边,林敬的声音如鬼似魅。
  “现在,他们在验亡命牌,免得斩错了人,姊姊,斩首就没有回头的了,头一落,就接不回去了。”慢幽低声。
  须臾,又笑着:“哦,他们动作利落得很,这就验好了,现在要开枷,再脱衣,不开枷,没法砍,不脱衣,也不方便。”
  “万一刀卷了囚衣,斩下去就不利落了,一下砍不成,又得再补,好几下才把头砍下来,对刀也不好。”轻笑。
  郦兰心小臂反向后抬起,攥他压在她肩膀上的大掌,费力掰着他手指,眼前更加昏腾:
  “你别说了,别说了……林敬,阿敬,我害怕,阿敬……”
  宗懔俯下身,压在她耳边,五脏六腑恨熬怒焦,面上却还是笑着的:“姊姊,我在。”
  “不是姊姊要来看的吗,姊姊不要急,很快就结束了。”
  “你瞧,监斩官抛了火签了,姊姊,他们就要被杀了。”
  郦兰心血液逆流,周身寒彻,什么都快感知不到了。
  耳边的声音却还在残忍继续:“现在,刽子手开始喷酒了,姊姊,你公爹是跪在最正中的那个,你看得见吗,嗯?”
  郦兰心闭着眼,摇头,拼了命摇头。
  “姊姊,”他的唇几乎压在她耳边,“起刀了——”
  郦兰心深喘,晕眩。
  下一刻,排山倒海般的人潮震呼憾动天霄——
  “姊姊,他们的头都斩下来了。”耳边的幽言恐怖,“姊姊,你公爹的血,喷得最远。”
  然而他的这两句,郦兰心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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