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45节
姜胡宝一凛:“是,是许渝给娘子的,而且,娘子对这个大丫鬟也颇为看重,视作亲妹,早便为她脱了奴籍,出将军府时,是这丫鬟自愿跟随娘子侍奉。”
“殿下,这奴婢是否有不妥?要奴才们……”未尽之意不必说清。
宗懔漠然,狭眸缓慢开阖两回,掀唇:“暂时不必,倒是个忠心的。”
只是,碍眼。
但总有一日,她身边,有关那个死人的东西,他会想法子一一清干净。
“既然她看重,又伺候她惯了,就先留着吧。”话落定,抬靴踩上马杌。
“让暗卫盯紧点,她这两日会去找庄氏。”沉声吩咐另一侧的亲卫。
“是。”
第四十七章 杀鸡儆猴
翌日天大亮, 郦兰心便带好帷帽出了门,留下梨绵和醒儿看家。
这是她兵乱后第一回 白日独自出门,虽然林敬提过京城里已经平安了, 但大乱之后必滋贼盗,还是小心为好。
越往巷子外走, 人息活动的声响丝丝钻进耳窍, 逐渐清晰。
缓探出巷子拐角, 一眼望去, 街道上寥寥行人来往,挑担推车、赶牛驱马的也能见到,虽不如往日那般多,但已然清扫了冷清空寂之态。
心中悒悒消解了大半,提快步子向外走。
手里挎着老破的竹编菜篮, 篮子上用起了毛边的深布盖着,加上衣裙本就黯淡松皱,还带有经年水洗后的灰白痕迹,发上腕上更是半点贵重饰物也无,旧帷帽遮着上身,任谁来瞧也是个贫寒妇人。
谁能想到,那破菜篮子里, 装着足够寻常人一大家子都在京城里安稳享福的银钱田契。
出了巷口往西走上一刻钟就有几家车坊,郦兰心打算去看看,租辆牛车, 尽快赶到伯府。
毕竟她现在身上带着这么多钱财,提在手上就同提了一篮子火雷,虽然做了乔饰伪装,总还是不能放心。
朝着确定好的方向快步走去, 然而在转过熟悉的一道弯后,本不应旁视的眼睛还是没有忍住,移了方向。
脚步也随之慢顿。
偏首向左前侧,视线没有阻隔,尽头落定处,昔日重臣宅邸气派庄重的乌头门依然矗立。
然而空置的牌匾悬位、大门上纵横交叠骇目惊心的抄家封条、短短时日已落了满地枯黄青灰的杂乱石阶……
无一不在阒然昭现着,物是,人非。
那座已经撤去了忠顺将军府之名的大宅,有过她数年悲喜交织的少女华年,曲改了她一生的轨径,里头的面容或憎嫌或冷蔑,或平淡或温暖,如今,彻底如风卷云散,就此湮逝了。
万般绪意弄搅涌上,最后也只是收回眼,脚下转了方向,背身不再去看。
一路向外,靠近了往日街市繁华之地,人也多了起来,货郎摊贩也开始摆出了阵势,这股热闹能叫人更加安定。
坊市开了,诸类铺面自然也开始张罗营计,郦兰心一路走,粗略观察着两侧情状,心下有了计较。
等将军府的事全数了结了,她就要把绣铺开起来了,先接些缝补增绣的小活,等京城彻底解禁,再去寻熟悉的商队进些往日卖得好的布匹。
而晋王府订的两幅绣品她已绣了小半,后几月多勤力些,或许能赶在年前把东西做好,做成了这一单,后些年的日子也都好过了。
朝这处越想,眉黛千结遂也渐解了。
不久便走到车坊攒聚处,很快见到了已经开张的三家长行坊。
郦兰心目扫过一圈,立时选了最小的一间车坊。
店家缚牵着的拉车牲畜俱比其他两家大的车坊瘦老些,但她如今是穷妇人,选代行的车驾自然也越便宜越好了。
适时讨价还价了一番,而后坐上了车板,抱紧菜篮,叫车夫往承宁伯府临近的街市赶。
坐车到底比走路快些,到了街市,郦兰心付了铜板,下车往伯府走。
万幸承宁伯府宅第极好认,而上回庄宁鸳怕她得了消息不能及时进府,又给了她一块贴身小佩。
郦兰心到了伯府角门,见到的门房不是上回夜里来的迎她和青竹的那个,甫一瞧见她,立时皱鼻耷眉。
在他开口赶人之前,利落从袖下拿出庄宁鸳给的信物:
“这是府里二姑奶奶的物件,是二姑奶奶急让我过来的,你将东西拿去给二姑奶奶身边的青竹,她一看便知,劳烦通传。”
她衣裙陋朴,手里玉佩却一眼便看得出是好东西,加之能说出府内姑奶奶心腹婢女的名字,门房登时便知道厉害,赶紧接过玉佩,跑回了门里。
郦兰心站在角门外,等了一刻钟,很快,门又开了,青竹又惊又喜的脸先一步探了出来。
门房一来通报,她只匆匆吩咐了个小丫鬟去和主子知会一声,便一路飞奔到了角门。
“二奶奶!”叫道,旋即忙扶郦兰心进来。
“方才两三日,您竟就来了。”殷切。
郦兰心跟着她快步朝庄宁鸳的院子走:“虽说是三两日,你们奶奶也等急了吧。”
青竹也不瞒着的,使劲点着脑袋,整张脸都皱着:
“是啊,我们哥儿在牢里,虽想法子给哥儿送了药丸,可没有大夫,也治不到内里,说是好些了又病,反复不愈。”
哽咽完又低声:“二奶奶,既是您来了,那,那是不是,是不是我们哥儿,有消息了?”
郦兰心看她一眼,点了头,但没开口详说。
但这一下点头已然足够,青竹眼里瞬间熠熠亮起,几乎喜极而泣,带着她往主房走的时候恨不能再生出四条腿。
方进了寝房门,转过珠帘处,来回焦急踱步的瘦弱人影便映入眼中。
“大嫂!”郦兰心唤道。
庄宁鸳回首,垂泪愁容再见到她的那一刻倏地缊为喜色,几乎是扑上来:“兰心!”
不曾耽搁一刻,叫丫鬟们守好房门,郦兰心三下五除二,将提前得知的福哥儿会被放出来的消息告知。
尽管郦兰心已经提前思忖过措辞和说时的顺序语气,但听到要带着福哥儿回往祖籍之地再不许入京,且福哥儿三代不能入仕时,庄宁鸳还是煞白了脸色。
士农工商,历朝都是如此,福哥儿本就身体不好承不得将军府衣钵,如今文官之路也绝了,日后若不经那商贾之事,便只能靠外祖家荫蔽做个普通富家翁了。
且她和儿子都是自小长在京城,老家虽在当地州府也是名门望族,可毕竟是陌生地界。
再不许入京畿,往后,她要与父亲母亲相见,岂不是只能等着家人回来?
虽然说着,万般命最要紧,可人总是有贪望的,保下了命,便希冀着更多一点。
郦兰心自然看出几分她心中所想,叹了口气,把剩下的许长义、张氏、许碧青、许澄,以及许氏旁支,乃至迁坟的事全数道来。
这下,庄宁鸳的脸色已不是煞白了,而是惨白到发青,瞳仁震颤,惶惶许久不能回神。
担忧儿子未来的惆怅变作全然庆幸的同时,真正感知到,世事无常四字,只有真切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才能明白其中重量。
才短短几日,将军府,就又跌进了更深的深渊。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竟连坟也不许留下?
就因为,端王要私下以侧妃礼遇迎娶三娘?
她是世家大族出身,对于此间事,不说洞若观火,但自问,也是有几分敏锐在的。
脑中飞电疾转,最后又定在一处。
深皱了眉,而后,问出了心中所想:“兰心,你不需出京吗?”
郦兰心抿了抿唇,摇头:“那个熟人和我说,我未曾孕育许家子嗣,出门守寡多年,户籍都不落在将军府里了,所以……我没受牵连。他说了,许氏旁支也有无子改嫁的妇人,也不必受连累。”
庄宁鸳听完,心中疑影却半分未消。
郦兰心不曾接触过天家掌权最盛之人,甚至也不曾习听过诸般旧史秘闻,所以,她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对于上头的人来说,手中权力已让他们站在世间峰巅,无所不能为之时,便极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在即将受封东宫的前夕,动权单将许家拎出来,还严惩了宗亲,独为了一个杀鸡儆猴的名头,那晋王,绝对是厌极了许家。
既是厌极,若非有放过的理由,牵连者即便无辜,也绝难全身而退,端看许家杂役都得出京,便可知这一点。
她和福哥儿能逃死罪,最要紧的,其实还是她父亲站对了队伍,又颇为得力,晋王愿意给这个人情,即便如此,福哥儿往后前途也尽数断绝,她和儿子也再不能归京。
可郦兰心,不仅比她还快脱身牢狱,如今还能毫发无损,全然身退,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至于她所说王府熟人说的什么旁支改嫁娘子也不受牵连云云,细想便有几分不对。
改嫁了,那便是别府的妇人,可在婆家隔壁守寡守节,逢年过节都交际来往,那就还是儿媳,那回去行宫,郦兰心就是以许家儿媳的身份去的。
可郦兰心有何能与许家案子撇开干系的理由?若不是有人为她以功求情,那……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爱之,欲其生。
一股不安诡惶猛然蹿上心头。
庄宁鸳望着眼前经年岁长,却依然眸光柔纯的弟媳,牙关忽撞了两下,猛地攥住她手。
郦兰心吓了一大跳:“大嫂?”
咽间轻动,压紧声音:“兰心,你告诉我,你那个王府熟人……”
又顿了好一会儿,迸出话:“你确定,是可靠的人吗?”
郦兰心眼中闪动,感觉到了不对劲,但也只再重复:
“可靠的,他是善良的好人。”
一时间,庄宁鸳不知道要如何说,因为她也不知,郦兰心这个王府熟人到底是什么样,郦兰心很明显也不想告诉她。
能提前拿到准确消息,身份必定不寻常。
晋王府是什么地方,能在里头有一定地位的人,绝没有一个是心慈手软的,可郦兰心说,这个王府熟人,是善良的好人。
奇怪,太奇怪。
她很想倾心吐胆,将这一切猜测告知于她,可是,她现下竟有些拿不准,要不要说了。
郦兰心性情纯良,更没有机深城府,她将猜疑全然细细分析给她听,到底会是帮她,还是有可能害了她。
她不日就要带着福哥儿出京,届时在这京城里,郦兰心便是举目无亲,她抛下话走了,可郦兰心身边那个处处透着诡异的王府熟人却只会在晋王登基之后再上一层楼。
默然思绪流转,最终,她还是没有把这些推演不出结果的疑虑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