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21节
何诚沉默许久,抬眼:“你有法子?”
“还需您将有关那妇人的事悉数告知于我,我才有办法可想啊。”姜胡宝微笑,
“何统领,你们打仗,不也讲究个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么。”
何诚闭了闭眼,良久,从鼻窍长泻出浊气,靠近他,低声密语。
姜胡宝转着眼珠,越听,心里从震惊,到疑虑,最后转变为兴奋。
何诚说罢,退回原位,看着面前笑得有几分激动的瘦太监,瓮声:
“怎么,你想出办法了?”
“我可是告诉过你了,那妇人是个节妇,殿下不愿屈尊强迫贞洁烈女,你若是想把人绑了弄来,趁早弃了这个念头。”
姜胡宝忍不住大笑出声,还是因着如今是密谈方才堪堪压低,看着对面的高壮粗汉子:
“何统领,你们这些军里头的糙人,到底少见女子,不知女子心思百转,处世之道多有别于男人,你查是查了,却直来直去自以为是地想那妇人。”
“怎的不仔细琢磨琢磨,那郦娘子如此深爱先夫,又忠贞无二,誓死不肯改嫁,背后还没有娘家靠山,丈夫死后,她为何不在留在那将军府内,既能替先夫孝顺伺候父母,还能衣食不愁,非要另府别住,在外辛苦经营?除非,她与那将军府之间,不是毫无嫌隙。”
何诚顿时怔愣住。
“至于殿下那头,你且宽心,等我再好好查探一番,再定计策。”姜胡宝笑言,
“妇人么,总是吃软不吃硬的,我也不兴向殿下献那仗势强夺寡妇的下策呢。”
第二十五章 柔软心肠
这些日子, 宅子外的动静已经渐渐少了,深夜里也不再有沸扬杂乱的厮杀战声。
郦兰心坐在绣架前,先前晋王府的单子已经给了定银, 虽然如今京城里头大乱,可外边扬声喊叫的一派亲王名里, 或康或祁或陈或恭, 就是没有一个晋字。
那这番祸事, 大抵与晋王府没多大干系, 既是没卷入兵乱之中,那等到以后兵乱平了,王府定下的东西她们绣铺还得送去。
郦兰心边穿针,时不时抬眼,透过打开的窗牖, 看看院里拿着扫帚清扫落叶的梨绵和醒儿。
这几天已经不曾下雨了,地上干燥,好打扫,且如今入了秋,院子里那颗大树渐渐开始叶落,每隔几日就会积满一地。
日头快到用午饭的时辰,郦兰心收了线, 起身预备着去烧火做饭。
家里打有一口小井,铺子关之前囤的东西也够多,现下除了出不去门, 吃喝倒不愁什么。
等到什么时候晚上又有了街上打更声,抑或是白日也不再有偶尔传进来的惨叫,她再出宅子。
先沿着巷子去将军府后门看看,问一问朝廷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再决定什么时候张罗恢复绣铺买卖的事。
郦兰心思忖着生计打算,缓步出了房门,方才下廊槛,一阵沉闷惊心的拍动声毫无征兆从宅子后侧的方向传过来。
院中三人俱是浑身一僵,而后脸色大变。
“娘子!”醒儿吓得立马握紧了手里的扫把。
梨绵则是松了手中东西,反身就往屋里冲,三两下拿了柴刀、烧火棍和铁锹出来。
郦兰心急促深呼吸两下,把那最重的铁锹接过来,带着两个手握刀棍的丫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去。
一路走,竟是到了后门处。
梨绵的声音都抖了起来:“后门,后门外面,不是没路的吗?下边,是条河啊。”
“对,对啊,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人敲那里的门……!”醒儿也吓惨了,抓着棍子的手指攥得发白。
郦兰心将手中铁锹握得更紧,抿紧唇,先一步靠近那扇长久不开的黑木门。
越走近,敲门声越清晰,等到真站在门边,郦兰心倏地睁大了眼。
门外透进来的咚咚沉响里,竟然还夹杂着虚弱的叫声,敲门的人似乎气力不足,喊声飘进来似的。
梨绵和醒儿站在后面一点的位置,自然也听见了,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只因这叫声竟然是在喊——“二奶奶”。
郦兰心没有开门,如那天夜里一般,走到那松动的石砖处,手指压上去,同时对身后两个丫头使了个眼神。
梨绵和醒儿立时一左一右站在那石口旁边,若是外头有什么东西敢伸进来,马上就能给它打折打断。
郦兰心动作利落,用最快的速度把几块石砖撤了下来,朝外微扬声:“外头什么人?”
敲门声立刻就停了,只听见外边一阵缓慢小心的摩擦移动声响,不多时,一张发黄发白的年轻面孔出现在石口。
透过口子瞧见郦兰心,将军府的粗使丫鬟眼泪几乎是喷出来的:
“二奶奶!二奶奶!二奶奶救命啊!”
郦兰心大惊,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见到的人。
从兵乱开始的那一天起,隔壁宅子就再也没来过人了,她本以为,许父身为朝廷重臣,消息肯定极其灵通,将军府不会比她准备得晚,一早把府里丫鬟婆子撤回去,很能说得通。
可现在,怎么会……
“你怎么在这?!”郦兰心瞳仁微震,这个丫鬟她也是认得的,常年在隔壁宅子的人手之一,
“你不在将军府里呆着,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这,这门外边根本走不了路,你是怎么过来的?”
说罢,她朝石口又凑近了些,然后惊见这婢女竟是坐在这青石小道上,后背靠着墙,腿悬着,一路从隔壁宅子半爬半蹭到了她们宅子后门。
那粗使丫鬟涕泪横流,嘴唇干裂,哭得不成样子:
“奶奶,奶奶我,我饿了,能不能让我先吃点东西……”
郦兰心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浑身狼狈,瞧着确实是饿狠了的丫鬟,朝上方醒儿努了努下巴,醒儿心领神会,飞跑去厨房里,那里还有些早晨剩下的胡饼。
郦兰心转回石口外,神色严肃:“我可以给你吃的,但是你得老实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是不说,我就走了。”
“不,不!我说我说,我都说!”听见有吃的,丫鬟立刻点头,“二奶奶您别走,您别走……”又大哭起来。
郦兰心头疼得紧,只得半吓半劝:“你别哭了,你要是再哭,我现在走,你快些说,我已经让人给你拿吃的去了。”
粗使丫头忙不迭点头,抹了把眼泪,把脑袋低下去,似乎对后头的话颇为羞愧:“二奶奶,其实,其实我们一直都在隔壁,根本没回过将军府。”
“什么?”这回站在一边的梨绵也站不住了,一个弯腰探头下来,怒目,
“你们一直在隔壁?!那你们怎么一直没声?!”
那粗使丫鬟吓了一大跳,脸色惨白:“我,我们……是老太太,老太太好多日前就派我们过来了,还没打仗的那些日子,二奶奶就频频出门,老太太不高兴,但也知道,您应该是察觉到京里头要乱了,提早做准备,就说,让我们不用打搅您,还在隔壁院子里安静盯着您的动静就行了,别让您出什么事,更要紧的是,也别让有什么人趁乱摸进您的门……”
话音落下,郦兰心无奈地闭紧眼,梨绵则是直接气笑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许府那边还在想着这个?!
郦兰心平复了些心绪,再问:“可这些日来城内兵荒马乱,你们在隔壁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你们不生火不做饭?”
丫鬟抽抽嗒嗒地掉眼泪:“我们,每两日都会回将军府拿干粮和饭食的。”
“城里头到处在杀人,你们怎么能自如来去?”郦兰心更加疑虑。
丫鬟:“这,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外面虽然乱,可府里很平安,我们来来去去,也没见有什么军兵驱赶抓捕我们,有些时候,就是出了巷子见到,他们都直接装瞧不见我们。”
郦兰心蹙眉:“那你现在,怎么又过来了?”
说到这一处,粗使丫鬟像是被戳了最委屈的地方,满脸通红地嚎哭:
“前些天,我们派人照例再回将军府取东西,可是,可是一连去了三个人,一个都没回来,我们就趁着夜深偷偷去看,发现整个将军府都围满了黑甲兵!门上还贴着封条!”
“你说什么?”郦兰心焦急,手指扒上石口,“将军府,被围了?”
丫鬟疯狂点头:“是!是!奴婢不敢乱说啊!二奶奶,将军府进不去,我们已经饿了好几天了,米面粮食都耗尽了,只能喝水,就是喝水,也只能喝凉水,因为柴火和火折子也没了!街上到处砸的砸烂的烂,根本找不到吃的,我们怕把将军府外的兵引过来,也没胆子再出去,只能躲在宅子里,现在那边还有三个人,两个年老一些的都晕过去了,要不是快饿死了,我们也不敢来找您啊!”
说着,哭得快要厥过去:“二奶奶,求您救救我们吧,看在我们也给您洒扫过庭院,打扫过屋舍,给我们点吃的吧,求您了,求您了!”
一边哭,一边把墙当成地不断磕头。
郦兰心一惊,赶忙从石口伸出手,揪住她衣领让她停下,然后飞速把手抽回来。
醒儿拿着胡饼,到了口子旁,郦兰心把一块半月形的饼递出去给她。
丫鬟接过去,什么也顾不上,狼吞虎咽就吃了起来,连醒儿再递出去碗水,她也不要。
等她终于吃饱,郦兰心正色:“你听着,你现在就回去,不许再走这条路,这些天京里什么状况你也看到了,我们家的存粮耗了这么些天,肯定不够你们再过来吃饱喝足的,我可以给你们吃的,但是不会多,只够活命,你们要不要?”
丫鬟听见这话,像是听见了天籁:“要,要!只要能活着……”
郦兰心:“我会想办法把东西从院墙抛过去给你们,一次给你们三天的量,你们自己计算着吃,等到外头平安了,你们得自己出去找活路。”
“是,是!”丫鬟无不答应,感激涕零。
“那你现在就回去吧。”郦兰心说罢,不顾她不舍哀求,不由分说把石口闭上。
梨绵在一旁急了:“娘子,您还真给她们呀?我们的粮食可不够再供四个人吃的!”
郦兰心深深叹了口气:“……毕竟是四条人命啊。再者说,她们也是受主子命令才来的,没犯什么大罪,不该活生生饿死。”
“我说了,不会给她们足量的粮食,只够活命,我们自己的生活还是最要紧的,家里的米面倒还够一个多月,不必担心。”
……
晋王府。
探子一路小跑着进了管事院子,推门进去,瘦削人影坐在太师椅上,摇摇晃晃。
“小姜管事!”俯身下去,而后细细密语许久。
姜胡宝假寐骤止,倏地睁眼,坐直身,回首笑道:“果真?”
“自然是的!”探子恭敬道,“这些消息绝不会有错,而且,那妇人确如您所料,是个心肠软的,还好救苦济弱,我们故意让人放了隔壁许家宅子的丫鬟过去求粮,这位娘子家里粮食不多,可却还是应下了。”
姜胡宝抚掌大笑:“好,好啊。”
笑着起身,整理了衣冠,朝门外走。
“小姜管事,您这是去哪儿?”
姜胡宝仰首看了看夜色,眯起眼:“这时候,殿下该叫安神酒了吧。这杜康喝得再多,也不足以烦恼尽消啊。”
探子:“小姜管事?”
“咱家这就去给殿下解忧。”姜胡宝笑眯眯地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