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渐渐的, 连酒吧里的人都知道,宁二看上他了。
  每次宁二到后门来找魏端阳的时候,认识的酒保都会在旁边起哄。
  可魏端阳知道, 他们俩只是相互认识, 连朋友都算不上。
  宁二会来找他,只是因为他会给宁二带一些吃的,填饱那人饥饿的肚肠。
  他会愿意跟宁二交往, 也仅仅是因为宁二不会看在他是个烂赌鬼的份上,嫌弃他。
  酒吧发工资的那天, 发到魏端阳手里的只有一叠薄薄的钞票。他匀出几张, 在宁二过来找他的时候,递给了他。
  “你拿着吧。就当你接了新客, 休息半天。”魏端阳说。
  宁二扇了扇那几张票子, 笑着说:“这点钱, 可不够半天用的。”
  但他仍是将钞票塞进口袋里,只是对魏端阳道:“既然是你请我的,那我这半天就用来陪你吧。你现在有空吗?”
  魏端阳问:“你想去哪?”
  “随便走走,哪里都行。”宁二下意识回答完, 又补充道:“别走太远, 不然他们等下又要来抓我了。”
  魏端阳便当真放了手头的活计, 陪着他走出门去。
  城东昨日才下过雨,泥水积在人行道的砖缝里,映照着碧青的天色,和在马路上漫步的两人。
  宁二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 明亮的眸子里倒映着路边鳞次栉比的楼宇、呼啸而过的汽车,还有光鲜亮丽的一座座商铺。
  他买了一个热烘烘的烤红薯,掰了一半递给魏端阳。黄澄澄的果肉混着热气暴露在空气中, 还没来得及散热,就被他“嗷呜”一口吃进嘴里,烫得他直呼呼。
  魏端阳一抬眼,就发现了他的窘况,连忙递了个甜筒过来——很劣质的香精混成的甜水,粗粝的沙冰口感,可吃到嘴里,却格外的甜。
  宁二像是第一天才到这城市里的一样,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新鲜,总是忍不住停下来瞧一瞧,看一看。
  “如果我自由了,我就要去那里玩。”
  “等我有钱了,我一定要尝尝那是什么味道。”
  “还没到海洋馆去过呢。”
  他每一次吐声,都是一句遗憾。
  魏端阳快步跟上去,在枝叶摇晃的沙沙声里,问他:“这些你都没感受过吗?”
  宁二顿了顿,坦诚,却并不困窘地说:“没有。”
  他往马路牙子上轻轻踢了一脚,说:“我从小都在乡下,最多去过镇上的集市,再长大些,就来了这里。”
  这实在是种巨大的遗憾。面对这样一个繁华的都市,他所能做的,竟然只有偷偷瞻仰,无法得见。
  陪伴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夜,和日复一日的以身还债,一刻都不能停歇。
  相会的时间比魏端阳想象中更短,他们才不过走了一个多小时,绕着附近兜了兜圈子,都没来得及走到更繁华的地段,就不得不生生折返。
  “我得回去了。”宁二站在从两栋楼宇间漏出来的阳光里,不无遗憾地说:“再拖下去,又要挨打了。”
  他借着光,认认真真看了魏端阳半晌,忽然发现,这个人长着一张干净清瘦的脸,衣着虽然简朴,却收拾得十分熨帖。
  他用叹息般的语气,说:“可惜啊,如果我们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该有多好。”
  魏端阳还无暇去想他这句话里的深意,他已经摆摆手,重新融入到那片黑暗里,不见了。
  这一次挥手告别后,魏端阳有好一段时间都没再看见他。
  仿佛他们那场简单的相遇,只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无端幻梦,不知何所起,也不知何以终。
  直到又一个普通的黄昏,宁二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酒吧,抓起后厨里客人吃剩的蛋糕,就狼吞虎咽起来。
  魏端刚想问,你去了哪,一见他吃得噎住了,就连忙倒了杯水过来。
  宁二吃饱喝足了,就随便找了个不会碍事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
  比起上次见时,宁二显得越发狼狈了。
  他的脸上全无血色,衣服松松垮垮,上腹部晕出一片暗红,像是一滩氧化后的血。
  魏端阳盯着那片血色,问他:“你跟人打架了?”
  宁二摇了摇头。他啃着盘子里残留的薯片,过了好一会,才说:“我怕是活不成了。”
  “为什么?”魏端阳正不解,就看到他将衣服领子解开,露出缠着简易绷带的腹部。
  宁二平静地说:“他们把我的肝切了一块,卖了。卖了多少我不清楚,可能几十万吧。”
  “活着摘,比死了摘,更值钱。现在是买家急着找他们,而不是他们急着找买主。”
  魏端阳的眼睛立时睁大了,他凑到宁二近前,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他,因他没使出多少力气,倒也没碰疼他。
  “疼吗?”他问。
  “还行吧,习惯了。”宁二抬起眼睛,就那样定定地看了过来。那双眸子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又像道尽了此生心酸。
  “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帮你买药。”魏端阳安抚完他,就立刻往外奔去。
  宁二也不管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就自顾自地嚼着剩下的炸薯片。
  服务员进来见到他,因为已经混了个面熟,就没把他往外赶,只是叮嘱他别乱拿。
  过了十来分钟,魏端阳回来了。他手里拎着药袋子,里面是些止痛药,消炎药之类的,还另提一个小袋,里面是新买的蜜饯和冰糖。
  魏端阳给他分完药,又倒了杯温水给他,哄着他喝下。
  宁二刚把药丸咽下去,嘴里就被魏端阳塞了块冰糖。
  一看就是在附近超市里买的,是那种大块大块的粗制冰糖,很便宜,和白砂糖一个味道,嚼吧嚼吧半天都吃不尽。
  可宁二已经很久没吃过糖了,放在嘴里砸吧砸吧,像在品什么山珍海味。
  昏暗的一米见方的小空间里,宁二就那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像在用眼神临摹他的模样。
  魏端阳不能一直陪他,安顿好他后,就开始往仓库里一箱箱地搬货,或是帮着忙不赢的后厨送东西。
  宁二就在那里静静地陪着,陪了半夜,眼看又到了快分别的时候,他才趁着魏端阳出来送他的空当,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要跟我一起逃吗?或者,你带我逃。”他说。
  魏端阳似乎吃了一惊,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没人在附近盯着,才问他道:“去哪儿?”
  宁二道:“往外面走,去赵福疆管不到的地方。”
  他说着说着,眼睛便不自觉亮了起来,对魏端阳道:“我们可以躲起来,或者去告状。这样我们再也不用受他的胁迫,你也不用还他一分钱了。”
  “他干的不都是些违法的勾当吗?这世上总还有几分公道可言吧。难道全世界都得听他的吗?”
  他用那澄澈又带着几分期待的目光看向魏端阳,等着他的回答。
  在那样的氛围里,那样的情况下,魏端阳根本没法对他说什么重话。
  可对于赵福疆和其党羽的畏惧,让他选择了不予回答。
  见他迟疑,宁二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心声,便嘿嘿笑了两下,自嘲道:“我就随口一说,你就当个屁放了吧。我走了。”
  是啊,他俩本就是萍水相逢,相识不过短短数日,魏端阳也不是他的故友亲朋,犯不着为他的命冒什么风险。
  或许是因为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宁二也没见得有多失望。
  他匆匆离去,正如他匆匆的来,一溜烟般跑了个没影。
  可魏端阳却因为他那几句话,变得辗转难眠。
  漫漫长夜,他躺在酒吧后厨临时搭成的木板床上,只觉得现在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是了。日日还债,又能还到什么时候呢?他远没有一夜暴富的资本,也没有什么机会咸鱼翻身。
  就算他玩命地做事,一天打十份工,也抵不过利息翻滚的速度。
  也许哪一天,东家那边嫌他慢了,也让他变成第二个宁二,将他关进东楼里,或是活取他的器官。
  不铲掉赵福疆这块毒瘤,那何时才是痛苦的终点呢?
  第二日一早,他便开始寻找宁二的下落。
  可那人已经久不往这边来了,也不知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只能跑到赌场里,磨了认识的荷官很久,才获知宁二可能会去的地点:东楼。
  可若想进东楼,是需要拿钱当入场券的。他那点破工资,匀了三百给宁二,又被赌场搜刮走绝大部分,剩下的连供他吃饭都堪忧,又哪里够得着进东楼的门槛呢?
  他被保安拦在门外,眼看着无数顾客在门口来来往往,却连多进一步都成了奢侈。
  等待也成了一种煎熬。
  他在酒吧里,开始卖力地工作,偶尔也帮着前台做点事,有时碰到比较大方的客人,能赏他一点小费,他就千恩万谢,小心翼翼地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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