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银沧纪年1764年9月18日,发展号于原九州建筑科技产业园、现反抗军驻查普林星据点着陆。
当地时间晚上十分三十分左右,顾青以各种方式哄尉兰睡着,自己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庄洲所在的办公室。
庄洲果然还在工作,并对他的到来毫不惊讶。
请顾青落座后,庄洲将面前的电脑熄灭,亲自用开水瓶给自己和顾青倒了两杯茶:“这是水培果树的嫩叶,和地球上的口感不太一样。”
顾青“品尝”了一口“太空茶”,微笑着将茶杯放回到茶几上:“茶不错,口味独特,唇齿留香,能在这种不毛之地养出如此神奇之果树,足见先生性情之雅。”
这“太空茶”,充其量就是给白开水添加了一点树叶的清香,用来掩盖水里那股过滤不去的化工味道。顾青张口就来这么一句,实是庄洲本人含蓄内敛的气质,让顾青有种面对千年前文人雅士的感觉。
庄洲听了顾青的夸赞之词,果然只是淡然一笑:“其实只是最大程度的废物利用罢了。查普林星表面九成以上都是矿石,很少有可以用来种植的土壤。产业园独立于查普林星政|府之前,都是接受翰墨星那边的食物供给;独立于查普林星政|府之后,就只能自己种植水培植物了。为了最大程度地为大家提供食物,我们只能种植利用率最高的植物。可利用率再高,也还要长叶子进行光合作用,于是我们干脆把那些没用的嫩叶摘下,用来改变白水的味道。”
和这种颇有古典风范的人说话,最不好的一点就是,说半天也绕不到正题上。
顾青决定开门见山:“庄先生,我们这次到查普林星上来,是想了解两年前的情况。您应该已经知道,尉兰能够暂时离开监狱,是因为参加了‘犯罪分子再教育’的计划,我是他的直接负责人之一,他吃住都得和我们在一起。
“两个月的相处中,我发现他身体很不好,经常头疼、抽搐、呕吐、浑身冒冷汗,有时候还会晕死过去,连心跳都会停下……联盟找不到病因,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他的记忆似乎出现了一段空白,就是他进入核污染区之后的那段时间。
“联盟那边的档案中,连你们后来怎么把他从污染区找回来,他回来时身体是什么状况,都描述得非常简略,好像后来出现的疾病与那次行动根本就没有关系。
“1762年底尉兰返回地球后,立即有专家组对他进行了详尽的身体检查——有人认为他的怪病是核辐射导致的后果,也有人认为那些症状和辐射没有关系,是脑神经受到损伤的结果,最后都没有一个定论。
“我很想知道,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顾青问得十分郑重,弄得庄洲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庄洲沉默地喝着茶,半分钟后才闷闷地道:“第二星系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情,你却来问我这个,看来顾先生对手下监管的罪犯还真上心啊。”
不知怎么回事,顾青似乎从庄洲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不是滋味的意思,难道这位反抗军据查普林星站点的负责人当真对尉兰动过心?
顾青琢磨着词句:“……我确实很在意他。因为当年他被判下重刑,其实有我一部分的原因在里面,我本该出来为某些事情作证,但我没有去。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觉得有愧于他,所以就想对他好一点。”
“你没有和他睡觉?”
这下轮到顾青沉默了。
他还是看错了庄洲,一个含蓄自持的人怎么会问出这种直白的问题?他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了解到了什么程度?莱夏那家伙不会把什么都给庄洲交代了吧?
“看来是睡过了。”庄洲平静地道,“看得出来,你对他还是很有感情的,他对你也很依赖,要能一直这么下去,也许对他是最好的结果。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你要是愿意听,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讲一讲,包括‘那件事’。”
庄洲如此居高临下地评价他和尉兰之间的感情,让顾青感到有一点不爽:“你说吧,作为他的直接负责人,我很有必要了解他在查普林星上的遭遇。”
“我后来查看资料,发现d037号来到查普林星的时间是1755年,比我到查普林星的时间,还要早上三年。我对他的了解,也是从他加入到产业园的规划团队开始,所以我没法告诉你他之前在搬运岗和机械岗是什么样子。”庄洲道。
“嗯,你说。”顾青道。
“那是1760年的跨年夜,经过几轮测试的人工大气层将要在1月1日的00:00分正式投入使用,为此各个公司将要展开联合庆祝活动。
“当时其实已经有大气了,‘正式’只是一个说法。好几个公司都在自家厂区的空地上设下了篝火,打算以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庆祝查普林星正式成为第二星系第四颗拥有大气的行星。当然,篝火能点燃,本身也代表着大气能够正常运作。
“我当时是公司派驻到查普林星的首席工程师,手下有个二十多人的规划团队,磁场发生器的设计也有我参与的一份,于是公司领导让我来点燃九洲建筑科技产业园内的篝火……”
……
空荡荡的采石场上,竖立着十几块三层楼高的全息屏幕。全息屏幕为采石场设下了一个虚拟的边界,临时建立了这片半个足球场大小的会场。
会场上的人很多,能有上百个,其中大部分都是身穿橙色囚衣,戴着项圈和电控手铐的劳改犯。他们有说有笑,熟练地调试着投影设备,摆放长桌和板凳、食物和酒水。
灯光下极其鲜亮的颜色,使他们成了这个会场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虽然知道劳改犯是星际拓荒的主力军,这却是庄洲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么多的劳改犯。
庄洲作为一个跨了很多专业的“首席工程师”,深谙电子设备的不可靠。和几个小工程师一起结伴走向会场时,他感到了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不安。
全息屏幕上放映的是查普林星其他公司篝火晚会的直播现场,每个会场都摆着泛着惨白亮光的倒计时器,计时器前方堆着一叠老高的柴火,在计时器走到00:00时,所有会场的柴火都将同时被点亮。
庄洲是个彻底的宅人,来到查普林星后,就没离开过公司决策层工作和居住的高级太空房,除了设计图纸、分析数据,平时的娱乐只有看看古典文学书籍,连电视直播都很少看。他能理解大家对仪式感的追求,内心却无法感同身受。
公司领导派下点篝火这个任务后,他推辞不得,只好过来应付。看着裸|露着大块岩石的不毛之地、带有原始祭祀风格的篝火堆,还有工业革命风格的灯光布置,心中充满了荒谬感。
他既发现不了这个会场的美感,也不知道这个仪式有什么意义,只是拘谨地跟在引导人员身后,来到篝火堆前面,摆出胜利的手势,麻木地翘起嘴角,和公司的领导们一起合影拍照。
替他们拍照的,还是一名橙色衣服的劳改犯。那名劳改犯留着一头花白的长发,胡子编成了辫子,正在使出什么功法似地,动作夸张地操纵着盘旋在空中的摄影机,好像那摄影机真是出于他的意念才飞了起来一样。
00:00,庄洲把火炬凑近柴火堆。00:05,庄洲把火炬彻底扔进柴火堆。00:06到00:20,又是长长的一轮拍摄,敬酒,回酒……00:35,领导们总算放过了他这个所谓的“首席工程师”,把喝酒说俏皮话的对象转移到了彼此身上。
庄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总算应付了这场“灾难”,终于可以安心回到他的工作间,继续看完手头那本长篇小说。
就在他即将“遁去”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庄洲回过头来——拍他肩膀的是九洲建筑科技派过来视察的领导之一,一个西装革履、脑袋谢顶、油光满面、酒气熏天的中年高管。
这高管也不知醉到了什么程度,臂弯里竟然箍着一名穿着橙色囚服的劳改犯!
那劳改犯足足比领导高了大半个头,身材还很苗条,被那领导箍在怀里,一点也没显得不自在。往那脸上仔细一看,庄洲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劳改犯长着一张足以登上时装杂志的漂亮面孔,喝得也有点醉,脸上泛着红晕,笑容明媚放肆。如果忽视了他脖子上的项圈、手腕上的手铐和亮橙色的囚服,那姿势、那模样、那笑容,无不像被金主搂在怀里的电影明星。
这里不是监管严格的联盟监狱,只是颗大气都才刚刚建成的荒星,发生什么都不奇怪。那名脑满肠肥的高管耐不住荒星的寂寞,看上了一名高挑俊美的囚犯,似乎也非常符合本性,可这种时候拍他庄洲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