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其实,他后悔了,从第一刀捅/进身体那刻,他就后悔了。
后悔死了。
那痛彻心扉的整整十八刀,搅碎他的一切,欢欣的,雀跃的,悲伤的,都化作泡沫。
再来一次,或许……
算了,最后片刻,他只想伸手再抓握一次记忆里那只温暖的手。
还没等他握住,他就看见了骤然撕裂的天幕,随即是暖流汇入身体,如同春回大地一般,他沉沉睡去了。
然后拥有了另一段人生。
一段波澜壮阔得如同空中楼阁的人生。
他走很远的路,见识很多的人,每日都在改变,不变的是常伴身边的一人。
………
如果这是一场梦,等他回到属于他的世界后,又要如何自处呢?
他要怎么再去接受那些久远的人和事。
走出去很远,江挽眠麻木的思绪才活络起来,他不认路,而且不可能用两条腿走出去,但此刻让他回去找那个老混蛋,他也是一万个不愿意。
眼前有棵桃树,开得正艳。
江挽眠不假思索走过去,靠着树干坐下去,任由桃花落了满身。
他心里说不上来的失落,只好缩成一团,慢慢的抱住自己,一如在福利院之时。
院里孩子很多,但和他一样健全的,却只有一半。
小时候,他总爱生病,院长妈妈分给他的时间不算少,后来他大了一些,得到的关照自然就越来越少,他也知道是为什么,有孩子比他更需要关照。
福利院实在算不上富裕,一向能省则省,省下的钱要么拿去给有先天疾病的孩子治病,要么拿去收留更多的弃婴。
这样困难的处境,江挽眠成了那少数可以离开福利院,接受更好教育的孩子之一。
他已经得了太多好处,不敢再去奢求更多。
生了病就窝在被子里熬过去,太饿了就多嚼几口干面包缓解。
从学校回来,小小的身躯背着破旧的白雪公主书包,蹲在垃圾桶旁边,努力去够对他而言如珠如玉的塑料瓶子。
瓶子很脏,小小的孩子也是脏的。
只有系在脖颈上的红领巾,鲜红整齐。
他漂亮乖巧,但凡来院里的人,从未吝啬过对他的夸奖,江挽眠一度引以为傲,即便在外面受了委屈,也只会把自己团起来,塞进角落里。
明天,他明天又会高兴起来了。
毕竟江挽眠,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事的孩子。
懂事。
他捏住刚落下的一朵桃花,大滴大滴的泪珠,没有征兆的突然砸下来。
但无论如何,他始终哭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断线珠子一样。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从前不敢哭出声,现在可以了,却怎么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么伤心啊,小乖。”
含笑的女声自头顶传来,江挽眠吸溜着鼻涕,抬头往上看,就看见贺明栖坐在树干上,手里拿着一壶酒,慢慢品茗着。
“………”好丢人。
但江挽眠还是擦了擦眼泪,声音带着浓重鼻音,“明栖姐。”
“哎。”
贺明栖笑着应了,从树上翻身越下,拍拍衣服坐在江挽眠身侧,手搭上人肩膀,“告诉姐,是不是那老不死的欺负你了?”
“……没有。”
“还说没有。”贺明栖轻柔的擦擦江挽眠的泪,“都哭成花猫了,除了那人,还能有谁忍心欺负你。”
“只要你给姐点个头,我立刻去把他大卸八块,明日就带着你走。”
“……真的没有。”江挽眠视线飘到贺明栖手里的酒壶,“我可以喝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
贺明栖变戏法一样,凭空变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酒壶,拿在手里晃得哗哗作响,“想要吗?”
“嗯。”
“但你得先回答姐一个问题。”
“……好。”
“如果神谕者的命运注定只有死亡,你还愿意跟着……那人一起吗?”
女子的声音依旧明朗,但并不难察觉言语深处那一丝失落怅然。
“我刚做神谕者那会,大闹了神殿整整三年。”贺明栖灌下一口烈酒,顺着下巴流入衣襟,她却不甚在意,只慢慢说到:“我讨厌那里,讨厌束缚,更讨厌一群人为了一个不可能的未来,变得冥顽不化。”
“束缚?”
“是啊,一旦被神殿之力选择,就再也逃不掉了,除却加入神殿,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江挽眠讶然,这和他所想的神殿,完全是不同的。
“很惊讶?”
贺明栖轻笑一声,“可能是我说得太直白了。”
她指尖缠绕着造梦丝线,悠悠道:“神殿神力择主之时,第一个条件便是选择已经了却前尘之人,也就是选死时无怨无悔,无牵无挂之人,赋予他们二次新生。”
“得其利,自然报其恩,神殿要求每个人终身臣服神殿,直到命运尽头。”贺明栖舒服的躺下,感叹着:“其实算不上过分,但谁知道命运尽头是什么时候。”
“不过,我觉得,应当是神谕者为神殿战死那一刻吧。”
“你觉得呢?”
江挽眠默了默,“我不知道神殿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但我想,或许是为了未来能有无数种可能吧。”
贺明栖一愣,旋即哼笑说:“我问过许多人,但你的回答,却是最有趣的。”
“有趣吗?”
她“嗯”了一声,“一个没有神明的神殿,早就已经被神域抛弃,还要日日担忧旧神卷土重来,未来啊……”
“哪来什么未来呢。”
“神殿,为什么没有神明?”江挽眠想起卷王曾经提过一嘴,当今神殿只有作为半神存在的大祭司,还有上万神谕者。
“世人不满命运之神,奋起反抗,万年博弈后,初神终于倒台。”贺明栖其实没有亲历那段历史,但也不免兔死狐悲,“初神倒台的代价,却是新神继位即陨落。”
“此后,神殿命运之轮停滞,神柱光辉不再,神域除名命运神殿,我们彻底成了大千世界里的不被承认的荒岛。”
“………”
“怎么不说话了?”
贺明栖看向抿唇不说话的小少年,把酒壶递了过去,“喝吧。”
江挽眠抓住,往嘴里灌了几口,顿时被呛得咳嗽不止,等缓过气来,他心里又想起那人,“他……也是死后被神殿选择的吗?”
“是,也不是。”贺明栖摸了摸江挽眠温微红的脸蛋,笑意盈盈的,“他曾经是神殿唯一一个不受束缚的人。”
“曾经?”
“是啊。”贺明栖话说一半,见江挽眠满脸好奇,她眼睛一转,看向远处藏着的明黄身影,意有所指的说:“至于是为什么,那就要你亲自去问他了。”
“………”江挽眠喝了点酒,心里那点委屈又钻出来作怪,“他不想跟我说。”
隔雾探花一样的相处方式,总给他若即若离的亲密感,越接近真相,他就越慌张,生怕过往的一切都如同指尖流沙,转瞬即逝。
“究竟是不想,还是不敢,谁又说得准呢?”贺明栖回想起如今人人内卷的神殿,只觉得眉心抽痛,“何况,他那点子破事,神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江挽眠迟疑,“破事……?”
“哦,因为我看他不顺眼。”
“…………”彳亍。
“他,过去有过喜欢的人吗?”江挽眠把自己喝得晕乎乎的,梦到哪句说哪句。
“他?”贺明栖如同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嗤笑一声,“一条烂透了的榆木,你能看上他我也是奇了怪了。
她勾着江挽眠的下巴,被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得心软,红唇勾起,“哎我说真的,你不如跟我……”
“贺明栖。”
卷王冷冽的声音打断贺明栖的话,明艳的女子翻了个白眼,自觉没趣,“怎么哪都有你?”
“这话不是应该我来说吗?”
“怎么,恼羞成怒了?”贺明栖挑眉,“怕我真把你好不容易开出来的桃花给摘了?”
“你敢吗。”
江挽眠着两个人一来一回的拌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恍惚得厉害。
脸上火辣辣的,灵魂都吊在半空中,桃花簌簌的落在发丝间,他好像也变成了一瓣桃花,要扎进泥巴里去。
“唔………”
他没有拥抱上大地,而是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云锦蹭在脸上带走一点热意,江挽眠觉得舒服,又凑过去蹭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