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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他老了,老眼昏花,看不清高处天子的表情。四周缄默,他听得对方轻飘飘地“哦”了声:“章大人如何看?”
  红云烫金缎绣的衮服在目之所及的位置,章仲甫有想起多年前自己站在先帝面前的那一刻,正是年轻莽撞的时候。他恍惚间觉得时空错乱,自己又生出非凡的正义和勇气来。仿佛他的出发点真是为国为民,没有想铲除异己的任何私心:“臣以为,回京述职的漳州知府许尽霜、吏部尚书许庸平,都要因管教不严受到惩处。”
  许贵琛那个蠢货,自己的屁股擦不干净,连累他跟着在今上跟前落了个糟糕印象——许尽霜弯腰请罪,脸颊僵硬一扯。
  鸦雀无声。
  崔蒿出列:“臣以为,章大人所言有一定道理。”
  许贵琛的事板上钉钉,许尽霜他也不再求情,红鼻头耸了耸:“臣管教弟兄不力,还请陛下降罪。”
  朝臣目光移向他身边的人。
  许庸平并无异议:“请陛下降罪。”
  “就依章大人所言。”
  章仲甫直起肩背。
  高位上少年天子撑住额头,疲惫地揉了揉:“罚俸一年,再有下次,一并廷杖。”
  “众卿可还有事?”
  章仲甫受到鼓舞,迈出一大步:“陛下,老臣还有一事。”
  “说。”
  章仲甫高声:“秦炳元深夜被吏部尚书许庸平带走,随即暴毙。老臣以为——”
  许庸平并未开口,张典为他捏了把汗。他是知道许庸平要做什么,但这不妨碍许庸平先斩后奏,何况从时间上看,许庸平还没来得及奏。
  张典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不自觉屏住呼吸。
  那是倦怠而懒的嗓音:“朕让他去的,章大人可还有意见?”
  张典一怔,冒昧地抬了头。
  十二旒冕冠垂珠,天子坐正,冕冠不动。他只能捕捉到一线殷红唇瓣,形如白玉染朱砂。
  冰冷而强硬的态度。
  袒护之意如此明显,章仲甫不得不将剩下的话吞进肚子:“……臣失言。”
  大太监一挥拂尘,捏着嗓子道:“退朝——”
  ……
  禁足。
  禁足实有些麻烦。
  在国公府禁足还是在梅园禁足,这是其一。其二,翌日是许庸平生辰,宫里来人说要办。
  那意思就很明显,蜀云偷偷瞒过了许庸平,赶着马车趁其不备回到梅园。
  下车时许庸平看了他一眼,蜀云东张西望,抬头望天,低头看地。
  这座梅园占地面积大,实是安静。才下过雨,满园落花。不知名花香混杂。
  徐敏守在门外。他鲜少露面,率禁军守门,黑压压一片,将四面八方围如铁桶。
  “阁老请。”
  蜀云跟了一步,脚步骤止。
  “陛下有令,闲杂人等不得进。”
  徐敏面无表情拦下他。
  蜀云牙痒了下:“闲杂人等?”
  “陛下原话。”
  蜀云察觉到异样,冷冷:“若我今日非要进?你待如何。”
  徐敏:“多年前你我未分胜负。”
  蜀云握剑的手缓缓移到刀柄处,蠢蠢欲动。但许庸平对他摇了摇头:“你留在外面。”
  仍是阴天,阴影压在蜀云胸口。他眼睁睁目睹许庸平进了梅园大门,门上铜环摆动。
  “嘭”地一声门在眼前关闭。
  ……
  梅园清寂,暴雨后不复繁花似锦。
  芳菲落尽。
  侧殿卧房近在眼前,许庸平微顿。
  魏逢站起身,飘渺地喊了声:“老师。”
  他面前金樽盛清酒,华服是色重的石榴红,长发蜿蜒过腰。颈长腕细腰柔,裸肤白如高山明雪。明度极高的颜色乍乍然闯进眼底,配合初长成五官,一眼荡魂。
  梅园最盛那朵花,开在这儿。
  十七年生长,已至怒放。
  许庸平目光落至他面前酒杯上。
  “臣不饮酒。”
  魏逢垂眼,静望杯中透明酒液:“这是一杯鸩酒。”
  他往下走,在距离许庸平一步之遥停下,兀自轻快地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吗?老师。”
  ——君要臣死,总是有很多原因的。可能是一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劝诫,可能是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可能是自恃宠信先斩后奏……也可能是清早起来上朝先迈了左脚。
  明知如此,还是一脚踩进深渊。
  “臣喝就是了。”
  许庸平从他手中拿过攥得用力的酒杯,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陛下哭什么。”
  酒杯握在手中冰凉,他最后看了一眼魏逢,笑了笑说:“陛下今天很漂亮。”
  魏逢像是茫然,他抬头时露出紧咬后留下齿印的下唇。身上有来自酒和花香荼靡的味道。
  得叮嘱什么才行,许庸平漫无边际地想,是什么,他总是忘记一些至关重要的事。他将酒水放到唇边,饮尽一瞬间回顾人生三十二年。
  世事漫随流水。
  “你……”
  许庸平眉梢忽然抽动:“酒里是什么?”
  “朕那天去见了秦苑夕,朕就知道老师有事瞒着朕。”
  “朕想了很久,老师恨朕吧。”
  惊天热浪烧灼全身,许庸平瞳仁刹那惊缩——魏逢在他面前松开了掩住领口的那只手。
  排山倒海情欲将他淹没前,他看见廊下雨雾中一朵洁白盛开的花。
  ……自红衣中徐徐探出的白蕊。
  【作者有话要说】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李煜《乌夜啼》
  全文字数差不多在三十万左右,接近后半程了
  第38章 天昏地倒
  天昏地倒。
  窗纸压暗明度, 阴天,刮起风,枝丫投下细长的影子。
  门开时黄储秀微微一顿, 躬身道:“陛下。”
  他本该抬头, 但没有抬头。凉风吹过来一丝糜-烂的气息,湿雾般扩散。
  “你不抬起头看看朕?”
  四周阒然, 头顶之人寂笑了一声。
  “奴才有罪, 罪该万死。”
  黄储秀跪下,双膝重重砸在泥土地面上。他伸手一个耳光打在脸上, 脸侧很快红肿:“奴才不该隐瞒陛下, 咱家不该隐瞒陛下……”
  “行了。”
  黄储秀立刻停手,低着头不说话。
  “朕让你抬头看看朕。”
  黄储秀迟疑片刻,慢慢地抬起头。檐下挂了盏纱灯,竹篾骨架,绢纱轻薄, 照出倚在门边的人影。
  魏逢披了件阔大的深紫外衣,索然问:“看清楚了?”
  他嗓音透着哑, 紫衣将浑身密不透风遮住,连手腕都容纳进了袖中。仅余脖颈出一线柔光的白。
  黄储秀:“看清楚了。”
  魏逢凉凉:“看清楚什么了?”
  黄储秀毕恭毕敬:“奴才唯一的主子。”
  “下不为例。”
  很久之后,魏逢沙哑道:“热水, 传膳。”
  门关上。
  黄储秀出了一身汗。
  多宝也跟着一起出宫了,他年纪轻, 不知者无畏地喊了声“干爹”:“陛下怎么了?”
  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黄储秀心脏跳出来, 他缓了口气,心却是定下来:“去备两大桶热水,膳食热了送进去。”
  “等等。”
  黄储秀想了想,又叮嘱道:“传膳抬水挑几个口封严实的下人, 人越少越好。浴桶和膳食放在外间不得多进一步,放下东西立刻离开……进去切不可乱看,管好自己眼珠子。不管听见看到什么,都往肚子里咽瓷实了……御前伺候要知道什么时候当聋子什么时候扮哑巴……省得有一天脑袋掉了都不知道。”
  多宝表情肃穆:“干爹,我知道了。”
  他是个能干又机灵的,知道魏逢恼了他干爹,此时干爹进去怕是不好,主动挑起大梁,指挥两个手脚麻利的壮汉抬水,自己一手提了一个食盒敲门。
  等到门内传来“进”,才谨慎地踏出半步,迈过门槛。
  木桶悄无声息落地。
  两名大汉抬完水离开,多宝特意多等了会儿,视线一直规矩地盯着面前三寸地。
  少年天子大多数时候都好说话,今晚不一样,他心情不佳,下人伺候难免要小心再小心。
  多宝站了半盏茶,以防还有吩咐。由于精神太过紧绷,脚跟隐隐酸痛起来。
  平日他总是跟在黄储秀身后,有什么事都是他干爹替他挡了。此时在绝对寂静中,他才开始感到一丝皇权带来的压迫和恐惧。那恐惧令他四肢发麻,不停深呼吸。
  窗没关严,床帐随微风而动:“桌上烛台拿进来。”
  多宝上前一步,用火折子点燃灯芯,拨亮,方慢慢走上前,在帷幔外喊了声:“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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