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本朝孝道伦理制度严苛,遵循“父母在不分家”的原则,许国公所有子孙后代都淹没在这间巨大的深宅中。
许庸平的住处在东园,卧房外种了一大片青竹。风吹过,有潇潇竹鸣。
“朕感觉好多了。”
魏逢双腿垂在床沿,愁眉苦脸盯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朕不想喝。”
许庸平:“臣回来前希望陛下已经喝光了。”
魏逢立刻问:“老师这么晚还要出去?”
“臣要去一趟祖父那儿。”
许庸平替他放下左侧床幔:“陛下困了就先睡吧。”
魏逢乖巧:“朕等着老师回来。”
许庸平没有说什么,轻轻挥灭了一盏最亮的灯烛,留下暗的那盏。
他走出房门,蜀云在外面等着。
“阁老。”
蜀云低声:“您去广仙楼的事传到国公爷那儿了。”
许庸平:“你留在这儿。”
申伯在外面等着,身后跟了两名下人:“三少爷,请。”
他微弯着腰,许庸平接过他手中照亮的灯笼,道:“劳申伯带路。”
申伯年过五十,穿一双平底青灰布鞋,落地悄无声息。他没有阻止许庸平拿灯笼,目不斜视往前走:“三少爷在朝中有大作为,国公爷心里高兴。”
许庸平微微笑了笑:“不及祖父千万分之一。”
申伯道:“国公爷总有退下去那一天,后头许家的名声,还要靠族中少爷们。国公爷盼望少爷公子们相互扶持,方能将家世门楣发扬光大。”
许庸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中外和乐。祖父的意思我明白。”
“三少爷当真明白?”
许庸平:“还请申伯明示。”
申伯毫无起伏道:“二少爷站错队,那是他的命。死了一个二少爷,许家有千千万万个二少爷站出来。”
“国公爷的意思,五少爷许贵琛就不错,在都督府任职已久。”是时候换个地方了。
许庸平不知道听没听懂,淡笑一声:“五弟勤勉。”
该提醒的都提醒了,申伯无声地看了眼身后青年,对方手持灯笼长柄,缓步走在偌大国公府中。他是这三代中最出色的后辈,除了少时并不愿意科考入仕外没有忤逆。
许家的后代,不管嫡庶,出身已经凌驾大部分普通人之上。至于能走多远,那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国公爷嘴上不说,心里对三少爷是满意的。”
申伯将许庸平送至该去的地方,躬身道:“三少爷如今身份贵重,广仙楼之地还是少去为好。今日惊动了族中长老,国公爷纵有心相护,也心无余力。”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
广仙楼只是导火索,许僖山之死让族中长老心怀不满,今夜不会善了。
许庸平将灯笼还给他:“谢申伯提醒。”
宗祠沉闷耸立。
许庸平迈过门槛,夜里鬼哭风嚎,入目是奉祀高、曾、祖、祢四世神主的四龛祠堂,荣耀压在每一个进入的后辈头顶,不得喘息。许家宗长、宗正、宗直齐聚一室,于无边深夜中怒目望来,压迫更甚鬼神。其中一人白髯长须,威严道:“许僖山之死,你可知错?”
被注视的青年提膝下跪,行叩拜大礼。宗教礼制重压他佝偻的脊背。
灰尘从每一处扬起。
“但凭族长处置。”
-
许庸平出现在竹斋时已至深夜,蜀云接过他手中灯笼,闻到他身上很淡的血腥气。
“阁老……”
许庸平摆摆手,看向卧房:“可睡了?”
蜀云也看过去,放轻声音:“折腾累了,阁老走了没多久就睡下了。”
寒冬已去,园中青竹总算多出点新嫩颜色,一片一片争着冒出头。
许庸平负手站着,忽然说:“我记得你擅剑。”
“不及阁老。”
蜀云低声而恭敬。
许庸平叹道:“人在高处往往听不到一两句实话了。”
蜀云心神一凛,单膝跪下请罪:“属下不敢。”
“点到为止,恕你无罪。”
……
魏逢在梦里听见刀剑声。
熟悉的气息令他丧失警惕心,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发现许庸平还未回来。稍黯淡的那盏烛台火光羸弱,他着单薄寝衣,自己摸下床,然后举着灯台穿过屏风和大门。
越往外走兵器碰撞声越清晰。
寒光剑影,满地竹叶翻卷至眼前。有三棵竹子被剑气削得光秃秃。
“……老师?”
魏逢提着烛台,呆了一瞬。
是他很少见到的许庸平。
长剑快出残影,破空声接连传来。魏逢不躲不避,雪白剑尖直指脆弱喉口,堪堪悬空一寸之处。
“陛下!”
蜀云惊呼,又看向拿剑的人:“……阁老。”
许庸平收剑回手:“陛下恕罪。”
魏逢刚睡醒,声音很粘,小小的:“老师不高兴?”
许庸平将剑递还给蜀云:“吵醒陛下了?”
魏逢又问了一遍:“老师不高兴?”
许庸平微微顿了顿,道:“臣是不太高兴。”
“容臣先去洗漱。”
他冲魏逢一点头,“夜深了,陛下睡吧。”
魏逢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眼巴巴地问:“老师受伤了吗?”
许庸平视线下移,落到抓住自己衣角的手指上,他突然问:“陛下,你可知臣见到你后肩那一刻在想什么?”
魏逢一怔,手指从他衣角上滑了下去。
-
洗漱完许庸平还是去了卧房,他身上有水汽潮湿的气息。
他在床榻前站了会儿,心知魏逢不愿意理他了。他默然等了片刻,自省道:“臣不该对陛下发脾气。”
床榻上的人咕蛹了下,不说话。
许庸平又道:“臣明早有事要出门,陛下早些休息,明日上午不会有人来打扰。宫中规矩森严,臣知陛下辛苦。”
他转身打算离开,脚步一顿。
“朕很想替老师做点什么。”
魏逢用被子蒙着头,闷闷:“朕没有不珍爱自己。”
“朕很听老师话,平日都有注意不要受伤。但朕在老师的事上和老师一样,朕见不得有人说老师是奸臣,更见不得史官乱写。朕下次尽量不涉险,而且朕后背已经不痛了,老师不要为朕担心。”
许庸平静了静,熄灭灯:“臣知道了,陛下长大了……臣以后有什么事会和陛下商量,也不会让陛下担心。”
魏逢“嗖”一下拉下被子,露出脑袋,仰头眼睛亮晶晶:“那老师可以亲我一下吗?亲一下朕今晚就能做个好梦了。”
灯已经熄了,但魏逢知道许庸平不会让他等太久。窗外风轻轻,他趴着,感受到气流的变化。
“臣逾矩。”
许庸平倾下身体,阴影覆盖过来,吻没有如儿时一样落在他眉心。正如许庸平所说,他长大了,这是不妥当的。
但许庸平从来宠爱他,不忍让他任何一个期待落空。
——那是一个落在掌心的,略带凉意的吻,蝴蝶振翅一样飞过了。
魏逢手心一颤,五指微微蜷缩。
留在掌心的痕迹很轻,像一片羽毛在挠痒痒,最开始是手心,接着是整条手臂,最后是心脏。
奇怪,朕心跳很快。魏逢情不自禁摸了摸左胸口,在一片鼓噪声中想,好快。
快得……仿佛有什么就要破土而出。
第13章 老师在朕心里,重逾泰山
“阁老。”
蜀云等在外面,许庸平微微抬手以示回应。他心情看起来比进去前要好,蜀云斗胆道:“阁老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
许庸平:“你去让人给仪鸾司的人打声招呼,太后问起告诉她陛下出宫一切按照流程准备。”
蜀云斟酌道:“太后那儿恐怕不好解释。”
许庸平淡淡:“他是天子,天子行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他一思索,问:“我记得许贵琛在都督府谋了份文职,可有此事?”
蜀云;“阁老记得没错,五少爷科考一直没中,三年前才勉强去都督府混了个文职,做些杂事。”
许庸平:“我有些日子没见兵部郎中钟萃了,你去准备。”
蜀云点头。
-
夜深深,凉风动,竹叶响。不知道为什么,魏逢睡不着了,他瞪着眼睛看头顶帐幔,过了半天还是睡不着,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徐敏”。
徐敏充当贴身侍卫有几年了,今夜轮到他当值。
“属下在。”
魏逢披衣坐起来重新点灯,脸色发沉:“老师今日去了什么地方?”
他确信自己闻到了许庸平身上的血腥味,只是不能确定是对方身上还是沾了他人的血。许庸平不想开口说的事他再问一百遍也无济于事,只好等到现在。
徐敏:“阁老去了许家宗祠,宗祠密闭,属下没有跟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