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那几声碰撞声格外不同,一旁的封衍也听了出来,只见徐方谨的眼眸倏然一亮,用力拍了拍手中湿软的土,继而再拿起了铁铲来,埋头苦干。
  不一会一个陈旧的箱匣就被挖了出来,泥土的湿气覆在上头,冰凉刺骨,徐方谨双手合紧,给自己的手心哈了几口热气,才勉强缓了过来。
  灯笼的光昏暗不明,封衍用宽袖遮挡着吹拂的风,从怀中拿出火折子打起一簇更亮的光来,“小心些。”
  徐方谨默默点头,然后低首寻觅着锁钥的位置,见上头有一个小锁,他眉心轻拧,从鞋履处摸了一个匕首出来,脱去刀鞘,锋利的刀锋寒芒乍现,在他脸上打过了一道短促的光来,他手腕一翻,眸光凝住,对准了那个利口就刺过去,叮当一声后,小锁便掉落在土里。
  不知为何,徐方谨心中生出了不祥的预感,他抬头看向了一旁的封衍,对上他沉静的眼神,他紧紧抿唇,一把掀开了箱匣盖,果不其然,入目是玉佩的材质,但碎得七零八落,难以辨认个中的纹路。
  封衍走近了些,徐方谨替他接过火折子,眼底落了几缕摇曳的火光,轻声道:“这是我娘的院子,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她亲手埋下去的,那时我还小……”
  话未说完,就见眼疾手快的封衍已经将碎掉的玉佩拼出残破的一半来,徐方谨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他立刻往前探去,手指发颤,熟悉的纹理让他心头一震,似是难以置信,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封衍将玉佩大概拼凑了出来。
  对视的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犹疑和惊诧,徐方谨手中的火折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湿土中,火光倏然就灭了,徒留此地的空寂。
  曾经跟随在建宁帝的身边的徐方谨对这块玉佩格外眼熟,盘龙纹样式,甚至连触手的材质都相差无二。
  霎时间徐方谨的腿软了下来,酸麻的腿脚有些撑不住,跌坐在冰冷的石栏上,指尖扎入的湿冷的泥中,心头漫过一阵阵的寒凉,“四哥……”
  “莫怕,我在。”
  封衍宽厚温热的手握住了徐方谨的手,摩挲了两下,安抚道:“夜深了,回去再说。”
  见徐方谨身躯僵硬,封衍侧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宽阔的背影,“是不是腿麻了?上来,我背你回去。”
  他手脚并用,默默爬上了封衍的背,微颤的手指停顿在了他肩上,似是感受到他的紧张,封衍的力道更紧了些。
  身上披着宽厚温暖的鹤氅,徐方谨却觉得如坠冰窟,纷乱复杂的思绪在脑中乱撞,头疼欲裂,他将头轻轻搁在了封衍肩上,“四哥,阿娘的死与陛下有关吗?”
  他似是在往事的破土里窥见了些端倪,许多往日里看不清的事情都仿若有了来去的印迹,他眼睑轻垂,呼吸间带了几分闷热,“我觉着这些事越来越诡谲了。”
  封衍却想的更深更远,但他没有说话,深潜的眸光里闪过几分冷意,他行步飞快却稳重,等回到怀王府时,背着的徐方谨已昏昏欲睡。
  但他心思重,青染掀过挡风的毛毡,暖意袭来,徐方谨耷拉着的眼皮慢慢掀开,哑声道:“四哥,你放我下来。”
  封衍将人放在了案几旁,又端过了红木都承盘上热气腾腾的姜汤,悉心地哄着他喝下,见他慢慢吞吞喝完后,他才拿过另一碗一饮而尽。
  青染和青越都默契地走了出去,屋内唯有烧热的银丝炭弥散的松枝香气弥散。
  徐方谨懒怠地趴在了案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
  轻触间他忽而碰到了一个小瓶子,他缓缓直起身来,拿在手中定睛看去,这是巫医给他易容的药瓶,里头的药遇水即化,需要敷在脸上。
  倒了一粒在手中,他用茶水化开了些,鬼使神差地他低头尝了一下,霎时就被封衍紧紧捏住了下颌,斥声道:“怎么乱吃药。”
  封衍见过他用这药,但不是用来吃的,如今看到他乱来,心头火一下就蹿了上来,声音也冷了几分。
  徐方谨脸都被捏痛了,但他脑子转的更快,抓住了封衍力道极大的手,深吸了一口气,讶然道:“这个也熟悉,”
  他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这味道我在我哥小时候喝的补药里尝过。”
  也就是说,大哥很早开始就需要易容,如果是这样,阿爹和阿娘就不想让人知道大哥的真实面容,如果刚才找到的玉佩只能证明阿娘和陛下相识,那两件事连在一起就不得不让联想。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似是在冥冥之中推着他往前面走去。
  “大哥可能是陛下的孩子……此事陛下知道吗?”
  封衍显然也是想到了这里,他拿起了小巧的药瓶看了几眼,敛眉静思,“齐王是七八岁的时候被陛下称养在了乡野里,对外只说他的生母是一个农女,他在外多年,朝野里都认为陛下不看重这个孩子,甚至都不愿意接到京都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徐方谨呆愣住了,脱口而出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你是说……我大哥没死,他是齐王。”
  很快他就想到了另外一种更可怕的事情,他慌忙中拉扯着封衍的衣袖,失声道:“四哥,我大哥没死,那我爹呢?他会不会也没……”
  他蓦然想到了封铭临死前说的那个故人,那个他怎么都猜不到都没有什么头绪的人,可眼下这个事实又让人匪夷所思。
  封衍扶住他的肩膀,让他尽量冷静下来,“积玉,当年那场大火离奇,若是平阳郡主的死与陛下有关,想必是旧日恩怨,江池新会活下来,但江大人却不一定能活。”
  一句话几乎敲碎了徐方谨的幻想,指尖倏然扎入了掌心,眼眶酸涩难堪,“江府当年囚府待罪,那场火不明不白就烧了起来。如果是陛下斩草除根,怎么会让他活……是我迷障了。”
  帝王心性,深不可测,依照建宁帝的性子,不可能留下那么大的隐患,何况此事是何等的秘辛,关系到皇家颜面。
  思及此,一种莫大的无力感充斥在心头,徐方谨失魂落魄地靠在软枕上,森冷的寒意从脊骨处漫过四肢百骸,呼吸滞涩,头脑一片空白。
  良久,徐方谨才缓了过来,深思了片刻:“等过几日,京都里的事料理好了,我要南下去福建。”
  无论那位故人是谁,他都要亲眼去看个究竟,可他偏生出了些胆怯和懦弱来,这一切的事都在往他预想不到的方向奔走而去,旧事迷惘,阿爹到底知道多少事情。
  封衍抚过他毫无血色的唇瓣,应了下来,“你想去我都陪着你。”
  今夜接二连三的冲击过甚,以至于徐方谨精神混沌,辗转反侧,封衍知晓他难受,便将人抱在怀里,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
  殿内点的安神香冉冉升起,徐方谨沉重的眼皮渐渐垂下,呼吸也渐渐平稳了下来,封衍掀起眼帘,见他眉宇里潜藏着挥之不去的阴霾,叹了口气,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第99章
  高台飞檐, 殿宇巍峨,朱红宫墙覆上霜色。飞雪飘蓬,凝着的冰晶剔透,反照过日光光怪陆离, 越过白毡纹菱花窗, 窗沿绦环板上的木浮雕绘着双龙戏珠, 栩栩如生。
  宫殿内,建宁帝正在撑额闭目养神,浅折的眉宇显出些许疲态, 两鬓斑白,沉郁的病气笼在其身, 他似是溺在了混沌迷离的旧梦里, 皱起的指节紧扣着扶手。
  大漠孤烟, 长河落日,披甲狂狷的女将策马而来, 飞刀似飒沓流星,利落抬手的一瞬就将绑在马匹后的狼狈男子救下, 寒芒如箭矢,流风潇潇。
  星夜旷野,两人并坐,仰头便是璀璨星河,相谈甚欢。彼时的封恒还是藉藉无名的皇子, 来到边塞闯荡一番, 不料中了边境马匪的埋伏,险些丧命。
  一连几个月,封恒都在云辞镜身边做个书生谋士,随她出入漠漠原野, 纵横在边贡开市的长线里,羽扇纶巾,他缓步走来,多了分风流儒雅,指点江山之际,挥斥方遒。
  等到不得不回京的时候,他回头遥望风沙席卷中单枪匹马的那人,心乱如麻,百感交集。
  再见之时,宣悯太子自缢于东宫,楚王封恒册立为皇太子,城楼高台,旌旗猎猎,他负手而立,眺望远处跃马横枪而来的云辞镜。
  但一句“太子殿下”割开了两人的羁绊,咫尺天涯,相见时难。东宫寝殿内,太子夜深伏案,若得知边境战况,总要问一句她平安可否。
  再后来,太子践祚,万方庆贺之时,明堂高坐的君王传唤边将来见,依旧桀骜不驯的云辞镜不改其色,与之周旋,宴席起坐觥筹间,丹墀下遥遥相拜。
  醉酒欢愉间,春闺深梦,帝王醒后乍如黄粱,怅然若失,再闻已是天涯远客。行道途穷,一道平阳郡主的册封留下羁绊,未知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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