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然而大殿的对面,那幅曾让他印象深刻的火焰壁画,此时被灯光照得朦胧可见;一道人影朝向画外,虽然像是描绘上去的,却惟妙惟肖,格外传神,正是长明的模样。
  在那一瞬间,被怒火驱使的剑光更要快过思绪。须臾的闪念里,谢真不再去管这是第几个星仪,也不在意对方是否有神魂降临,心中只有清晰透彻的杀意。
  这一个星仪甚至不及拔剑还击,想来这具化身并不足以用来对敌,谢真则仍然给出了同等的待遇,碾碎到一干二净才罢休。此时他犹觉不足,剑锋一挑,将那团光亮从提灯中硬生生挖了出来,抛至半空。
  如今他看得分明,提灯中安稳明亮的灯光,实则是由一缕金砂汇聚而成。细碎的金砂精确地模仿着灯火,一粒粒凝固在既定的轮廓中,似乎永恒不改,灿烂光明。
  谢真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一眼,这团灯光顷刻被斩落。离开了凝聚的形体,那些金砂随之黯淡下去,散了一地。
  夜里的栖梧台旋即重归黑暗,谢真站在这黑暗中,一手按剑,越过石台向前走去。
  寂静略微抚平了他的心绪,但哪怕这一幕是星仪有意为之的把戏,他也无意压抑见到那壁画时的愤怒。他自然看得出,那不是画上去的影子,长明确实正被困在其中。
  刚才短暂的一瞥间,那不言不动,似乎全然静止的轮廓,让他刹那间几乎忘记了怎么去思考。
  谢真停在壁画面前,只让那动摇停留了片刻。一道剑影从他身旁升起,银辉夺目,看着似乎不如灯火般温暖,但那冰冷的清光照彻整座殿堂,也将壁画上每一丝火焰的线条都映得分明。
  他尽量将这伪装成图画的异境作为一个整体去审视,象征着天魔权柄的剑影在空中缓缓偏转,寻找着勘破这谜局的破绽。即使如此,画中的长明投向虚空的视线,依旧像是正刻划在他心头。
  就在此时,壁画中笔触飞扬的火焰忽然像是活过来一样,迸发出鲜明的色彩。谢真没有退后,反而上前一步,伸手按在画上,亲手去感受其中的热意,并不在意是否会被其灼伤。
  不消片刻,整张壁画的火焰都在烈烈燃烧,好似要透画而出。银辉与赤焰交织的光芒里,仿佛一道帷幕被扯下,长明的身影骤然由虚转实,一步越过了边界,从画中回到了他面前。
  长明才在这边站定,就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臂上传来的力道让他都觉得一时间无法动弹。起初他还没回过神来,但当他转头看去,发现自己刚才烧了半天的火其实是从那幅壁画中挣脱出来,顿时明白了。
  明白归明白,谢真的眼神却让他有些说不出话。想和往常一样打趣,又不舍得,最后他还是作出轻松神色:“别生气了,你看星仪都被你切成什么样了。”
  谢真眨了眨眼,说道:“原来在画里看得见?”
  他上下察看长明的状况,确保星仪没有在这期间施加过什么隐藏的影响。长明说:“不但看得见,还和他聊了一会,那幅画只是另一重异境而已。”
  谢真多少松了口气,伸手在长明肩上轻轻一拍,让自己平静下来。长明笑道:“不担心他跟我说什么蛊惑的话?”
  “他肯定说不过你。”谢真叹道。
  长明:“那是当然。”
  “都到了这不死不休的份上了,他也知道不能叫人改变念头,只是想把一点犹疑的种子播撒下去而已。”谢真有些疲倦地说,“他追求所谓纯粹的执着,殊不知并不是心境无暇才是圆满。”
  “该叫他听听什么才是正经话。”长明道,“不然他还在那遗世独立呢。”
  谢真不禁一笑:“他设下的层层障目至此也差不多到尽头了。”
  悬空的剑影随他心意,清辉更盛,银光如海潮般叩击着这片幻景。长明抬头望着,问道:“这就是天魔权柄的显相?”
  谢真点了点头。长明欣赏了一下,总结道:“很像海山啊。”
  剑影的形态由月华般的银白辉光织成,实则看不太出细致的轮廓,但海山的铸剑师自然在这点上很有权威。谢真道:“不奇怪,也算是心剑的一种形式。”
  长明:“那怎么星仪就是一个大黑团子?他的剑呢?”
  “……”谢真想了想,没找到理由反驳这个指蚀日为大黑团子的说法,于是只答后一句:“他已经不当自己是剑修了吧?”
  或者说,执着于剑法修行,已经无法再让他在所追求的道上更进一步。以星仪在剑法上的造就而言,他一定经历过真正诚心专注的岁月,然而磐石亦会转移,曾经能令凤凰为他铸剑的剑修,也会有心剑蒙尘的时候。
  不止于外物,即使是他一生的过往,最后也只是登向超脱的阶梯而已。
  那个阴魂不散的身影此刻并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但谢真仿佛听到对方发问:你以为自己就绝不会有改变的一天吗?
  他望着那道剑影,又看向长明的侧脸,心中并不去回答,只有风平浪止的宁静。
  作者有话说:
  提灯:当时那把剑离我只有零点零一寸我害怕极了
  第282章 补天裂(三)
  宛如帷幕垂落的幽暗中,浮着难以计数的繁星。
  星空不在天穹,而是画纸般卷成一束,环绕四周。万千细碎的光芒朝着同一个方向缓缓游移,仿佛星河轮转,也像是潮汐在黑夜中涌动。
  破开了拟造的幻景,从星仪编织的条条丝线中穿过,知觉终于归位后,谢真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直至此刻,他们才见到了蚀日内侧的真正面貌。
  长明也难得没有对星仪的品味发表什么意见,不无严肃地抬眼观望。他们被灿烂的星空围绕,远近距离在这里似乎不再真切,周围无边广阔,那一颗颗星点又好像触手可及。
  造访过临琅的琉璃塔后,如今回想起来,那里就像是这幅景象在凡尘中的初稿。塔壁上波光闪烁的一片片琉璃,正如此刻旋转的星辰。
  只是在塔里仰视,尚能见到照入的日光,此处天顶却遥不可及,隐没在混沌深处。倾尽人世中的才思造出的通天之塔,尽头仍是无人能看清的朦胧。
  若说向上看时像是高塔,向下则会让他们想起另一处地方,那座藏在菱湖中,于漫长岁月里失去了原本名字的归虚池。渊底是一片静谧之水,星空就像是沿着横斜的天幕流动,将星光倾入一池水的四周,簇拥着中央的图纹。
  水面上映出的画面似真似幻,但其中的含义鲜明到不需解释。一侧是月华般澄澈的银白剑影,夺目的火焰如同双翼与剑影相依,另一侧是环绕着一圈金光的深邃蚀日,双方正呈现对峙之势。
  这些象征的显相同居于一张画中时,端的是奇绝瑰丽,只是背后的险恶让它注定难被欣赏。谢真转过头,看到长明正试着去捉一枚在黑暗中浮动的星子,但那些光亮都穿过了他的手指,像虚影一样漂走了。
  他稍一思索,凝聚心神,伸出手触碰那明灭的流光。
  谢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繁星的漩涡。从渊山苏醒之前,他也目睹过这样的景象,那时还只是神魂中映照的画面,如今却已经成为真实,即使它只存在于介于虚实之间的蚀日之中。
  夜幕像是沁凉的水幕流过手背,他将知觉拢起,旋即掌心一热,一个光点被他握在了手中。
  与那显得颇为冰冷的光芒不同,这枚星星甚至有些发烫,谢真张开手心,看到了一颗非金非玉的宝石。淡金色的质地看起来坚固而锋利,不知按照什么规则随意地打磨出了许多个切面,被他捉住之后,就不再发出亮光了。
  他原以为会像渊山中或是归虚池那样,这些光点都代表了一缕神魂,一段记忆,但似乎并非如此。
  谢真托着它放在长明面前:“看来捉到它还是需要同源之力。能看出什么吗?”
  他知道对方不会无的放矢,长明也没去碰,只是靠在他手上看,片刻后道:“这是筹子。”
  “筹子?”谢真意外道。
  “是用来推演的媒介。”长明的表情有些复杂,“还记得我那只阵盘吗?就是用与之相似的东西搭建起来。”
  谢真当然记得很清楚,自从他们进入延国后,长明没少花精力在上面,那副阵盘也助他进行了诸多测算推演。他的阵盘由众多红玉筹组成,每一枚玉片都是长明专门炼制,融入了环环相扣的阵法。
  鉴于长明最近又学了不少新东西,全数在这件作品上习练,虽然不是什么威力无穷的法器,但说它是学识领悟的集大成也不为过。
  正因如此,他才一眼就看出了这枚“星星”的本质:“这是从神魂中而来的产物,唯有这样的材质能支撑起他的目标……”
  无数的繁星仍旧在徐徐流转,无知无觉,为他带着沉重的话语附上了回响。这些凝固着悲哀的造物几经变幻,已经融入这壮观景象的一部分,以至于似乎不再显现出其悲哀。
  谢真收紧手指,感受这一颗星屑逐渐冷去,直到化为灰烬。最后,他手中仍有一丝遗留自生死和岁月的温热。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