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每个人都在心中听到了这一句叹息,那声音似乎是从虚无中传来,接着那枚黑环如同眼眸般一转,向上飞去。
  方天南不甘心地拔剑追上,却发现就连剑光也无法追上它的轨迹。在众人面前时小得能被一只手托起的黑环,逐渐放出凌厉到令人难以正视的光芒,将渊底照得亮如白昼,随即骤然向上升腾,消失在视线尽处。
  *
  嘉木提着灯笼,沿着村口的围栏漫步,看四周无人,趁机打了个忍了半天的呵欠。
  这座名叫“渊守”的小村子坐落于山林之间,在缓坡上开垦了些薄田,平日里多以狩猎为生计,以嘉木的见识觉得,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村子,倒像是哪段动乱年代里逃难者延续下来的聚落。
  让他有些惊讶的是,无论村子起源为何,这些年下来与附近山头上那座正清观的来往,让村人对于仙师们有种发乎自然的信赖。正清观说来只是为了守望渊山建立,并没给这里什么特别的照拂,然而在求医问药时能施以援手,偶尔山中有雨灾、兽灾时也不会坐视不管,对村人而言已经是十分靠谱的神仙老爷了。
  嘉木所在的燕乡,俗世中常有种种异闻,来往修士与妖族的踪迹就如同茶馆里传唱的故事,半真半幻,时现时隐。因为自家门派的缘故,他对正清可没太多好感,及至到了中原之后,走走看看,也渐渐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触。
  如今在这座小村里,他只是显露了一下仙师的身份,甚至都不是正清弟子,村人就自然而然地对他满怀信任,叫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来都来了,干活当然要干好。村里通常用以据守的位置都设好了围栏,这是过去时防止野兽侵袭所用,嘉木又在四周添了些自己的警戒、防守装置,自己就待在最外圈巡视。
  其实他也发现了,就算他不过来,村里人也有自己的一套章法,倒是他小看这些在山里谋生的凡人了。不过有他这正儿八经的仙师坐镇,给众人带来的信心非同一般,让嘉木觉得他还是多少派上了用场。
  这一夜已经渐尽,嘉木给用来望气的圆环法器换了张符纸,重又贴在眼前。村前的地势自然远不如在天上飞时适合观察,但山中的躁动确实在渐渐平息,这一点凭他也能察觉出个大概。
  看来师父他们在渊山还是压制住了那股剧烈的混乱,至少情形看起来是向好。嘉木回头看向在空地上聚拢,围着火堆守夜的山民,心中不禁感慨。
  他守在这里,能够令这些村人安心,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朝着师父与渊山中留守的几位前辈寻求着慰藉。他人微力轻,只能盼望着真正能够左右形势的人可以支撑大局。
  正当他默默祈望师父她们平安无事的时候,突然看到远方升起了一颗星星。
  嘉木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困迷糊了,他从眼前拿下法器,再次看去——没有错,那一点亮光在黑暗中尤为明显,就来自渊山所在的方位。
  大半还沉于夜色中的天空上,那颗星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光芒,绝不会被错认为灯火。它从山间徐徐攀升,登上云间。
  村中那个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篾匠走了过来,给他递上了一碗温热的茶水,嘉木呆呆地接过来,喝了一口,完全没回过神来,直到篾匠疑惑地嘀咕了一句:“好亮的星星。那是晨星吗?”
  “不……”嘉木喃喃道,“不是那个方位。”
  而且我看着它从山里升起来的……嘉木都不知道把这话说出来会不会更引来大家的疑虑。
  很快,他也不必思索如何解释了,在他仰头遥望时,那颗星在黎明的天空中巡行,仿佛沿着既定的轨迹,向北而去。
  作者有话说:
  吃瓜群众最爱看体面人破防环节之江湖流传着封老二的碎桌传说
  第274章 摘星辰(二)
  天将亮时,山里下起一阵小雨。雨水浸湿枝叶,落在昏昏将熄的青火灯笼上,也在空了的酒碗里积起了浅浅一层。
  聚在林地间的妖族们有的已经睡过去,有的迷迷糊糊,还想把碗端起来接着喝。席上梳着妇人发髻的狐女慵懒坐着,左右看看,自己全无醉意,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在这片山林里有些威望,得一声“任夫人”的尊称,然而也不是真的想把这些野生妖族们管出什么样子。这些家伙躲在延地的乡野里,大多胸无大志,遇到事情一缩了事,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混日子。她能做的也只是适时照应,为那些不太有脑子的小妖指点下生计,再者就是立下些约束,不叫他们惹出大乱子,免得把仙门引来。
  奈何今时不如往昔,王庭先前与留在延地的信使重又联络,即使暂时还没有他们这片山头什么事,任夫人还是多少感到世道将变。
  她召集山上的妖族们议事,一来警告诸位留心,二来也问问大家对此有什么想法。结果不出她所料,议是没议出个结果,说着说着就变成了闲话大会,接着一个个喝到忘形,都当自己是来吃席的了。
  任夫人没好气地招呼还醒着的,把这些醉鬼拖回自己窝里去,恼归恼,却也无可奈何。她喜欢待在这里,也是因为山上妖族温顺,彼此和睦,没什么烦心事。要是到了那种个个争先抢尖,好勇斗狠的地方,她决计习惯不来。
  能在这世上有一处偷安,已是幸事,她也甘愿为了这小小的避世地而用心打算。
  就怕纷争一起,外头的神仙打架,一不留神就把他们给捎带掀翻了。她捏着避雨的法术,随着浮散的思绪漫步,不觉又走到了与那个一副风流模样的仙门修士相遇的地方。
  事后她也知晓了这人的来历,毓秀这样古老仙门在延地的踪迹,让她心中的忧虑更加沉重了。她走上崖边,越过在夜色中朦胧不清的乐桑河,又再看向那据说曾有高阁耸立的荒坡,视线却难以穿透黯淡的晨光。
  古国不再,楼台倾颓,她也不过是在此无言眺望的过客。山中她们这份清静,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雨很快就停了,她抬头遥望时,愕然见到一颗明亮的游星正缓缓掠过天空。
  星星在极天飘行,越过黎明时分淡薄的层云。
  逢水城里,城主早早就起身了,梳洗停当,和如今住在府上的一位供奉一起,到院中修炼。不是什么仙家本事,只是凡人中蕴养气血的功夫,没指望练出多大名堂,就求个强身健体,多些自保之力。
  疲累难捱时,她总是想起那个陪着她的狐狸朋友。宁宁也对她说过:“我教你些拳脚吧,我这个可是和武师傅学过的呢。”
  她也只是一只小小的野狐狸,正经术法不会几个,凡人的江湖功夫都还要特地去学。那时城主总为延地事情烦恼,抱着她的尾巴叹气:“我笨手笨脚的,学来也是浪费。再说,我就是练了拳脚,也没法跟衡文那些神仙老爷扳手腕啊。”
  宁宁扁着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半天憋出来一句:“姊姊才不笨!”
  和小狐狸比起来,那也确实不能说是笨蛋了,就像她纠正了好几次,明明狐狸的年纪更大,对方却一直要叫她姊姊。宁宁又说:“姊姊聪明人做聪明事情,你那些读书用人的活计,我也是懂不来。不学就不学吧,宁宁总会保护你的。”
  宁宁说到做到,衡文的戴仙师逼迫她一次次耗费心血进山探路时,正是她的狐狸朋友冒着风险出去求援。城主事后常常会想起那两个不同的“宁宁”,代替宁宁护了她一程的那个狐妖,是那样修为不凡、镇定自如,要是宁宁看到自己主演的英勇事迹,非得笑醒不可;但那不是她的宁宁,小狐狸对衡文怕得要命,央求自己把她藏在外头的庙里,可她也是这样写下泪水斑斑的信,义无反顾地想去救她一命。
  瑶山那位有点爱装嫩的霍前辈托信告诉她,等宁宁医治好了,就送来逢水城与她重聚。城主从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仙凡之别,宁宁受了重伤,要睡多久?等宁宁醒来,她会是多大年纪,还能继续在逢水城等待吗?
  她活得再久些,或许能陪她的狐狸朋友更长一点。她也要习武锻炼,不会再把它当作是徒劳无用的事情。
  请来的供奉师傅教她入门时,曾问她要不要练一种兵器。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常会学上一件技艺用以宣示,不求对敌,甚至不必拿真家伙,但兵器总比拳脚好看,而剑又是在其中最风雅,最受人欢心。
  何况先代逢水城主的剑舞还在诗中传唱……供奉师傅的未尽之意里是这个意思,只是她不提,对方也识趣的没有开口问。如今的城主像是放下了什么负担,摇头笑道:“不必了。”
  此刻,她坐在檐下休息,修炼时心中空明,闲下来时又再度被思念与忧虑填满。当她怅然遥望,却见到一颗不该在这时候出现的星辰,拖着不可思议的轨迹在云间游移。
  天光已经亮起,白日游星,城主甚至不记得上次看到有记载的这种异象是在什么时候了,也分不清这是祥瑞还是恶兆。当她极力想要看清那颗星辰的痕迹,更觉得黎明的天空分外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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