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它仰望着这不纯净的天空,向下坠落。被赋予了执着意志的化身令人戒慎,失去了倚仗的力量后,它也不过是一捧砂砾。
  然而,尽管它已无接续之力,有人也不想看着它就这么慢悠悠地往下掉。剑光紧随而至,上下左右严实地一绞,没给它留下在半空中变成烟火的机会。
  该说不愧是剑修吗,出手就要干净利索——它以为自己至少会有个轰轰烈烈的结局,实际上一切来得太快,它甚至没有机会让对方好好读一下它的所思所想。
  谢真收剑一横,海山轻振,将剑上沾染的点点金光震散。不消片刻,漆黑剑刃上重又洁净如洗。
  这是他熟悉了天魔的权柄后,初次彻底地灭除星仪的一个化身,方才在神念中与神念外的一战,虽然险而又险,生死毫厘,但他也从中越加明悟了这股力量的运用之道,也对星仪这些金砂化身有了更多领会。
  这具化身消逝前,残余的念头还是飘到了他的感知中。化身的意识已经散落,留下的只有一段段情绪:对他的恐惧,对即将逝去的迷茫,以及一想到真正的星仪未来迟早又要与这个可怕剑修再次交手,又因为看不到这激烈的场面而充满遗憾。
  谢真:“……”
  对这个星仪化身的一言难尽,一时间反而冲淡了那些沉重的思绪。他按下心头种种起伏,纵剑追上那从阵法中释放出来的、曾经属于郁掌门的残魂。
  皑皑寒气如同轻烟升起,投向空中的雪云。被星仪布置在此的金砂化身专为阵主设下了天罗地网,遭此精心暗算,结局早已注定;如今那道魂魄已被侵蚀得千疮百孔,只凭借着一缕本能,去融入那阵法外仅剩的虚无躯壳。
  但那躯壳也是由金砂化身捏造而出的幻影,既非修士,也非妖魔。当下方的阵法逐渐停滞,那道幻影也失去了归属,化作漫卷的风雪,在新宛上空游荡徘徊。
  谢真一直跟随在后,等到对方与阵法引动的灵气漩涡完全断开,才抬眼看去,望向那阵迷惘的寒风。
  城里因为这异常天候而惊醒的居民,许多都围着灯盏,靠在灶边,惶惶不安地等待着。他们不知道被他们寄予厚望的衡文仙师们如今在哪里,也不指望能有个什么说法,只希望这怪异的情形快些过去。
  有人祈求,有人抱怨,也有人觉得这或许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奇景,说什么都压不下好奇心。再说,那股寒意也没到让人挪不动脚步的程度,他们不知道有个不留名的凤凰正在忙着撮火,好让这遭到灵气侵袭的城池免于被冻住,只知道手里捧上一盏灯,就不会感觉那么冷。
  那些胆子大的人虽不敢到街上去,也试着推开门窗,走到自家院子里,抬头往天上张望。
  那画面的确是绝无仅有。夜色渐淡,天幕仍旧幽暗,一股呼啸的风雪却在其中肆意飘动,庞然浩大,鲜明得难以忽视,又带着与这反常迹象相伴而生的险恶,仿佛不知何时就要扑落下来,在他们这些凡人身上降下一场大灾。
  有着衡文坐镇的一国之都新宛,百十年间从未见识过这等骇人的景象,哪怕是夸夸其谈的乡野传说里,也没有形容过如此可怖的妖魔。
  在一双双眼睛恐惧的注视中,一道银光倏忽而至,追上了漫卷的风雪。
  那光华如此明亮,破开了纷纷雪雾,几乎叫人错以为是白练般的月光。只是此时夜尽月隐,从新宛的街坊中向上看去,笼罩着城池的只有朦胧昏沉,更不可能透过这片混沌看到天穹。
  然而那道耀眼的清光仍旧穿梭在风雪间,就好像真有月色在此倾泻下来。
  许多人就这样仰望着天空,忘记了害怕,为那尚不理解的事物而兀自着迷。无论他们日后会如何谈论这一段稀奇经历,描述出多少千奇百怪的演变版本,催生出多少传说故事与诗稿,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大多并不能从中看出什么门道来;在他们眼里,那只是宛如月华的清辉,又比月光更加凌厉,一会在这里,一会又出现在另一边,即使不曾特地昭显,那惊鸿闪逝间的轻盈迅疾,依然蕴含着令人屏气凝神之美。
  等到终于有人回过神,意识到可能正有仙师在与肆虐的风雪交手时,天上的战斗已经到了尾声。那股混沌的幽影被剑势困住,无处可去,骤然凝固在半空之中。
  四下里的云与雾都停止了流动。一道横越天际的夺目剑光,刹那间穿过了无定形的风雪,将其一剑斩落!
  从尚未摆脱混乱的宫城,到门户紧闭的坊墙之下,新宛各处都有人见到了这毕生难忘的一幕。如同大梦初醒,月色隐去,再不停留。
  云开雾散,漫天大雪向着城中落了下来。看到这情形的人们慌忙躲避,但这一次的落雪不再带着森然寒意,它们一片片越过夏夜的梢头,飘向潮湿的屋瓦,坠入被积水染上泥泞的石地,消融在黑暗中。
  第268章 物华休(三)
  一声裂响,随后是如雨般声声清脆。置于在衡文这座书阁顶层的布设,只是晖阴之阵庞大形体中浮于表面的一角,但当这里的阵型也从内到外寸寸破碎时,已经昭示了阵法的彻底收束。
  散落在四周用以支撑的玉符和法器,早在这一轮冲击中无声化作齑粉,那些连绵不绝的碎裂声,则是涌流的灵气经过一段段空处时发出的弦鸣余音。
  脱缰的阵法缓缓停止了运转,在险情中飘摇的灵气漩涡也终于不再卷动。曾经占据了全副心神,仿佛将天地充塞的危机一朝消逝,留下的唯有空虚。失去了阵法的拘束,孟君山就像是一只被忘在枝头的柿子一样跌了下去。
  先前竭力维持阵法时,所见情形令他目不暇接,他只看到一道剑光从天而落,冲入阵法,这副二话不说就是往里一撞的架势,除了谢真,根本想不出还能有别人。
  还来不及担忧,孟君山只看对方连出五剑,这个无与伦比的巨大烂摊子就真的被他停了下来——说好的身为剑修对阵法没什么研究呢,这段日子是背着大伙到哪里去进步了?
  但是也多亏了这不可思议的手段,还得是那个从不叫人空等的谢玄华,每每能在死局中挽天之倾。这下子,他也不必再……
  砰得一下,孟君山掉在开裂的地面上,摔得龇牙咧嘴。这还没完,出于寻访古迹的丰富经验,他一听这响声就觉得不对,果然阁顶这片地面已经被阵法的余波蚀空,脆得不如一张干馍。他刚在这里躺了片刻,马上又轰隆隆地往下掉了一层。
  这回可真是玉阶零落,朱楼倾颓,不必有什么人世起伏变迁,只需在殿顶打上一个大洞,屋里砸坏两层地板,即可体验到这新鲜的繁华废墟。
  衡文建造这些书阁的时候,用得倒是真材实料,就是大概没考虑过塌房子的时候会是什么场面。如今掉在他左右的,既有描金嵌翠的窗扇,画屏上珠玉缀饰,也有封着好几道符印的断裂木梁,看着并没能起到什么作用,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考虑不周。
  孟君山脑袋里不停地转着这些无稽的念头,不想叫自己就这么快睡过去。评判一下楼阁的质地,总比评判他自己的状况来得有意思一些,毕竟早在强自支撑阵法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难以幸免。
  现在看来,似乎确已没什么挽回的余地。随着一度充盈在这里的浓厚灵气开始渐渐退去,他那饱受冲击的心魂与骨脉就好像爬山赶路后的破口袋,开始到处咝咝漏风了。
  好在这曾处于阵心的地方还蓄积着灵气,姑且赋予了他一些虚假的气力,不至于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拖着不太听使唤的身体,擦了擦脸,又理了理头发,好让自己等下被人发现的时候能稍微体面点。
  作为临危受命的阵主支撑阵法时,他曾感到师父已经从阵中离去,走之前也没能给他留下一句半句的话。不知道师父现下是什么情形,无论如何,他们大概也是没法再相见了。
  还有此时正在上边忙着的谢真,等会他下来一看,见他死了,肯定要伤心。哪怕摆个潇洒的姿势,也不会叫他少难过一点。
  所以,话又说回来,孟君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还要在死前维护一下形象,或许他只是不愿再去思考那么多了。
  他晃晃悠悠地盘膝坐起,四周尘埃飘动,怕不是这座楼里几十年犄角旮旯的积灰都在这时候得脱自由,尽情飞舞。他好久没有用这样一本正经的方式入静,这会仍然觉得自己的姿势十分端正,一点也不丢人。
  孟君山听闻有仙门前辈就是这样羽化的,如今往这一坐,还挺有气势。但他没想到,可能是自己伤得太重,刚坐直了就维持不住,往后歪去。
  正当他心道糟糕,以为自己要摔个仰面朝天时,忽而一道青光从黑暗中越过,有谁把他从后面接住了。
  那说不出多么令他怀念的感觉,甚至没有同往常一样深藏,那双手托着他时十分轻柔,简直不像真的,疑似是他死到临头前应有尽有的幻想。
  身为精研此道的幻术大师,孟君山自有办法应对这副情形。他把自己挪了挪,想着反正也是最后一次,老实不客气地躺在了对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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