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幻影施展出精准的衡文本门术法,释去了他心中的大半猜疑。另一半则要看对方的言行,泰弘祖师当年颇有盛名,时隔多年,任何地方的记载中都只会将他描述为御下有方,举止庄重的形象。倒是在他们这一脉传下的手记中,可以窥见一角真容,知道泰弘祖师脾性刚硬,厌烦繁文缛节,给弟子授课时也是言辞直率,正如他所见的这样。
  这幻影若非源自泰弘祖师亲手刻印的秘文,恐怕也不可能展现出这后世无人知晓的一面。
  山长正自思索,却见眼前的泰弘祖师一手横挥,将空中的玉尺抓住,指向他面前,严厉道:“你既是如今的衡文执掌,应当知道此阵的凶险吧?”
  “弟子知道。”山长答道,“然而,若是再无办法,当今衡文就将难以维持衡文之名了。”
  “自寻死路的办法也叫办法?”泰弘的声调冷了下去,“□□众多凡人的神魂,莫非如今的仙门已经堕落至此,让你觉得这样的行径都无所谓?”
  “我衡文在此道的研习,是独辟蹊径,天下难寻。”山长仍旧恭敬地答话,只是话中意思并不退让,“祖师已知道这阵法的奥妙之处,或许也看得出,它的特质便是以隐蔽为要。”
  “说得容易。”泰弘看着他,“真要是露了端倪,衡文能担负起这重责吗?”
  “此事实为弟子一力主导。”山长说道,“若有差错,弟子到时也将承担。”
  泰弘盯着他打量片刻,突然很没风度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竹林细雨中回荡,将这缥缈仙境也染上了说不清的怪异感觉。
  “你想说,因为你策划这件事还拉了毓秀下水……不用这么惊讶,阵法另一面那毓秀的手笔能装看不见吗?”他笑道,“不知道你是怎么说通了他们,总之既然毓秀已入局中,总有办法借势缓颊,是么?”
  山长不语,似乎已无心辩解。这时,泰弘却将笑容一敛,喝道:“糊涂!”
  如同应和他的话声一般,竹林中的氤氲云气被风吹得四散分开。泰弘用玉尺点着他:“你不愿说也罢了,可这阵法瞒不过人,布阵之时,你分明没有把它当做是安稳的基业来做!什么力图隐蔽,什么借势于毓秀,不过是伪饰而已,你早知若遭仙门判罚,恐怕要被连根拔起,从头清算。因而你就没指望它长久,是吧?”
  “……”山长勉强还能保持平静,可被揭开深藏的心事,让他神色渐渐僵硬。
  这里并非现世,而是在心绪相接的阵法中,随着他神思震动,与阵心相连的条条丝线也为之颤抖。大多波动都在传出去时在巨大的阵网中消解,但他所在之处,这一片精巧而脆弱的幻象不免受到侵袭。
  阵阵疾风裹着暴雨冲刷而下,顿时将幽静的竹林打得不成样子。在突如其来的风雨中,泰弘却从容自若,乃至于露出了然的笑容。那意味着他确实说中了对方心事的轻松神情,这时候看起来多少有点可恶。
  “处理与此地凡人神魂的勾连,是阵法最危险之处。然而你在布阵时,非但不善加维护,反而处处行险,就像是刻意要让其落入险境中。”泰弘说道,“这样一来,仙门撤除阵法时,为了不伤到众多凡人,也要费尽周章,只能徐徐图之,不免耽搁。这几年乃至十几年,就是你能争取来的时间。”
  不顾竹林中肆虐的狂风,他信步踱到山长面前:“在这期间,神魂织成的大势确实存续,此地众多凡人神魂系于一处,门中仰仗信仰的旧法正可借此重塑根基。即使阵法最后被拆毁殆尽,这道信仰根基仍旧还在,除非将衡文一门抹去,否则便夺不走,而仙门又不好对一派不知情的弟子下狠手。甚至,为了不损仙门威望,他们或许都不会对当地凡人说明情形。说不定,就只是迫使衡文迁离此地,慢慢消泯此事影响。到了这时……”
  在山长震骇的目光中,泰弘竖起手掌,用玉尺点着一根手指:“一来,门中能脱胎换骨——不知现在门中是个什么局面,看你的样子,想必好不到哪去。你谋划至此,多半也是亟待改变吧?离了原本的山门,祛除腐朽枝叶,未必就是死路,也能绝处逢生。”
  这位在衡文历史上也曾掀起变革的祖师颇为复杂地笑了笑,再点下一根手指:“二来,重铸了旧日根基,哪怕信仰因离迁而衰弱,基础既在,就能从头再起。若是你这时的衡文已经走向末路,连秘文都无法解读,你所做的可谓是冲破藩篱,重振旗鼓。”
  他眼下说的都是赞许的话语,山长却无法从中得到宽慰。这个祖师的幻影言语如刀,毫不留情地将他藏在最深处的筹谋一道道剥开,袒露于风雨中。
  山长几乎想要恳求他别再说下去,实际上,他也不是没有阻止的办法。身处阵心之中,只要斩断解读这段秘文的丝线,就能强行将这些幻象停下。
  但他还是僵硬地听了下去,任由对方扳下第三根手指,说出最后的评判,“三来嘛……你打心底也不认同这种用神魂编制根基的旁门左道,是不是?待到仙门将其除去,遵循旧法的信仰根基从中重生,这才是长久之法。这利用神魂的邪法,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偏离,到最后留在门中的,依旧是‘衡文正统’!”
  话到这里,泰弘微微一笑:“移花接木,改天换日。真是好计策。”
  竹林中的风雨渐低,片刻之间,已是云开雾散。这样倏忽改变的天候,在现世中足称异象,而在阵法织成的幻景中,它映照出的心绪,也是一样的变幻不宁。
  日色苍白,令山长感到寒意彻骨。他仍然维系着平静,只是因为对他说出这些话的,是一段祖师留下的秘文而已。
  他暂时不用考虑被人直截了当揭穿之后要如何善后,就算灭口也不是难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将这些秘文销毁干净,不留后患。或许,甚至都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当他熟悉了阵法的运作后,要控制一段秘文的读取不是难事,只要确保这些不在阵法中留下记录即可。
  可即使还有应对之策,他心中动摇也难以平息。
  他那些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自以为隐秘的谋划,就这样被一语道破。说来没错,他在这过程中确实有着明确的计划,但那一切意图都融入了阵法之中。而对方只凭借他的布置,就能做出分毫不差的判断,这样精准的理解与领悟,与其说让他信服,不如说让他心生恐惧。
  ……这就是鼎盛时候的衡文吗?仅仅是一段数百年前刻录的秘文,真的就能做到这种程度?
  山长稍稍侧过身,避开那冰冷日光的照耀,面朝着那个幻影,说道:“谬赞了。祖师若要斥责弟子行险冒进,置衡文基业于危境,弟子也甘心领训。”
  泰弘笑道:“虽然领训,但不会改过,是这个意思吧。”
  山长没有作声,以这沉默作为回答。
  “我并不能教你怎么做,不过你能听到现在,就是说你还是在意这番论断吧。”泰弘在手中转动玉尺,那一道金线忽现忽灭,如同翻飞的电光,“我毕竟只是一段留影,能评判的只有这阵法。你是行善还是作恶,我管不着,但你这阵法不对劲的地方,我却要指出来。”
  山长道:“弟子洗耳恭听。”
  “你这些埋在阵法中的计划,是假定仙门拿你没有好办法。”泰弘道,“万一有谁能几下子就给你拆了,又不影响此地凡人,岂非是两头落空?”
  “祖师倒是对我衡文的旧法没有信心么?”山长反问,“天下仙门,有谁像我衡文一样在信仰一道研习至深?倘若那余下的一点可能也要为之畏惧的话,干脆什么都不要尝试了。”
  泰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在这上面多说,继续道:“但在我看来,这阵法最关键的机要,并不在你的掌控之中。”
  “此话怎讲?”山长皱眉道。
  “与你共同建造这阵法的,是毓秀的人吧?”泰弘望向竹林外的天际,“不管你们立下了怎样的盟约,你究竟有没有看出,以毓秀的手法构造的另一面阵法,比你主持的这一部分更加危险?”
  “毓秀确实承担了构造地脉虚相,容纳灵气的重任。”山长顿了顿,说道,“论及此处,要说更加危险,也没什么错。”
  “就说你糊涂,我指的当然不是这种危险。”泰弘不客气地说,“毓秀那一面的阵法,繁杂浩大,几乎系于镇守者一身,这可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做派。拿你这里的情形来说,即使你在阵心主持,一旦阵法进入运转,便不必再依赖你时刻调节,世上大部分的阵法都是如此。但你能想象把一座楼阁建在一人的手掌心里吗?”
  说到这里,他看着面色犹疑的山长,叹了口气:“你没看出来。也不怪你,毓秀的阵法,实在别具一格,旁人是很难分辨门道的。”
  山长怔怔地听着他说。泰弘道:“身在阵中,掌控全局。让一名阵法之道的大师坐镇,整个阵法都可为其所用,纵横开阖,如臂使指,但这种阵型不散,主阵者就会被一直拘束其中。如今你明白我为何说这阵法不对了吧?你就算没打算将这阵法做成长久基业,也总要维持一段时日,可毓秀打的或许就不是这个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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