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孟君山回想当初情形,一时沉默。郁雪非目光往案上文卷一扫,说道:“至于衡文,为了他们的谋划,难说没有打着暗中在延地探查地脉的主意,只是最后未能如愿罢了。”
  未能如愿,因而最后终究还是要借助毓秀——看似不相干的事端,到头来又推动了如今的局面。
  孟君山焦急道:“当初戴晟携来灵器,使出从未在衡文见过的手段,我曾向师父禀告,现如今回想起来,也仍觉得怪异,倘若衡文另寻外援……”
  “衡文找回了一些他们旧时门中的传承,关键的阵法也在其中。”郁雪非皱眉道,“若非如此,以今日衡文书院的斤两,尚不够承载虚相地脉的资格。”
  此言令孟君山遍体生寒。明知不必,他还是问了出来:“选衡文与延国来布设那副‘晖阴’阵法,是师父一早就决定的吗?”
  “当今世上,也只有此地便于施展。”郁雪非平淡道,“倘有余裕,也许能再寻妥当方法——但是,没有时间了。”
  第233章 昔往矣(九)
  “没有时间了……”
  灵霄从沉思中忽地惊醒,疑心刚才听到的那句叹息是真是幻。他抬眼看去,一室烛光中,毓秀掌门也犹自出神。
  雨落山中,仿佛珠箔悬于云崖之间,倏尔闪过的雪亮光芒,照过那连成一线的水珠,宛如银灯。灵霄想起太微山的雨,和那里终年缭绕的云雾一样,如绢如纱,沾衣不见。至于这毓秀,无论一年中什么时节,雨水中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凛冽。
  正清掌门亲赴毓秀山密会,怎么看都是一副离奇光景,但也正是为了避免出行仪仗的繁琐,绕开仙门大派交游时必然会惊动的无数个耳目,他才会在这隐秘时刻前来。
  说到底,他们之间商议的内容,本来也不适合让旁人知晓。
  渊山镇魔,这在仙门中传承的责任,在人们心中已经近乎一桩传统。六百年间,每次镇魔都如常进行,纵使总会有牺牲者,有瑶山的剑修,也有其他门派的弟子,但是到最后一切仍是按部就班,从未脱轨。
  霜天之乱的凶险惨烈,相隔太过久远,岁月流逝,数百年间妖族的低迷光景,让很多人淡忘了他们当初在六派盟约中的作为。
  灵霄并不在其列,年少时他就热衷于仙门的史料,修行余暇,常常抱着这些杂记下饭,他自创的一门能够悬停书卷、防尘防沾染、自动翻页的小术法至今还在藏书阁中很受欢迎——当上掌门之后,他就把自己的署名匿去了。
  他当时最好奇的一件事是,为何在名义上统御三部,贵为妖族之首的王庭,如今会是这副不问世事的模样?多年以来,仙门势强,妖族势弱,有些修士把它当作天经地义,但爱琢磨的灵霄不会理所当然地这么想。
  仅仅是任由弟子们借阅的书册中的记载,已经足够让他窥见六百年前惊心动魄的历史。当年凤凰陵空在位,又逢天地灵气大盈之期,王庭煊赫一时,虽不曾真正与仙门为敌,依旧带来了无可比拟的压迫感。之后霜天降临,仙门与妖族不得不联手对抗魔潮。天魔最终被封印于渊山,盟约中,仙门六派将负责定期镇魔,将灵气归还于三部。
  关于王庭当时在渊山做了什么,书中并不会细说,不过从盟约内容倒推因果,王庭必定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从这些记述中,灵霄一直觉得王庭这地方示人以弱,暗藏玄机,颇有诡谲之处。他对待王庭戒慎的态度,也常让同辈弟子觉得他太过古板。
  饶是如此,他以为自己早有预计,可当他接任正清掌门,得知了不传之秘时,回头发现,他当初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渊山,这座被布设下无数阵法,打造成用以封锁天魔的容器,可说几乎完全出自陵空的手笔。
  仙门中自然也有人通晓阵法与构造,但这不是一个可以容人花费漫长岁月,反复研习尝试,细心雕琢的作品。天魔之危,悬于众生头顶,魔潮每一日都在扩散,这个封印必须要快,要稳妥,而且没有第二次机会。
  在正清的记载中,陵空从最初就定下了利用王庭那节制天下灵气的慧泉来压制天魔,削其威势,再行封印的计划。在阵法一道有所研习的修士都清楚,这种环环相扣的缜密构思,务必得有一个绝对的主导者掌控局面。除陵空之外,再也没有哪个能稳压当世同道的大师,他当仁不让。
  处于这个位置,背负的压力沉重到难以想象,但这一切似乎并没有让陵空感到为难。构造渊山时,十余名熟谙阵法的仙门修士与之共事,这差不多也是他们这辈子唯一一次能够接近陵空的机会。事后,在寥寥几笔关于陵空本人的记述中,活到战后的笔者不约而同地用了相差无几的形容,心高气傲、唯我独尊、目下无尘……读到这些,大致也可以感受到这位凤凰给他们留下的阴影。
  然而大难当前,他们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信心却是最难得的——这样做下去真的行么?我多花的这一天推演的功夫会浪费么?倘若最后依旧不成怎么办?谁来担起这无数性命的重量?
  对这些说得出来,和更多未能宣之于口的疑问,陵空统统以粗暴的方式作答:怎么你们这些手下败将还敢不信我?我说的就不能有错!
  因此,虽然被催着昼夜不停地推算,连轴转赶工,稍有差错就要挨骂,众人之间的士气仍旧高昂。
  偶尔也有人看到陵空言笑无忌,率性而为的一面。渊山封印落成前夕,一名修士因太过担忧而灵脉涣散,因为装作无事装得太像,同侪们都没注意到,陵空却发觉了,半夜专门过来察看他状况。修士也顾不上对方是不是仙门的死对头了,含泪问他,此事究竟有几分把握?
  陵空稍加思索,答道:三分吧!
  修士:“……”
  面对焦虑得快要晕过去的修士,陵空毫无怜悯之心地哈哈大笑,末了说道:先能把天魔制住就行,别的以后再说吧。
  修士问:那以后怎么办?
  陵空道:以后出问题了,后人自己想办法。我还能管他个千秋万代啊?
  把人吓唬了一通,陵空轻松地走了。不知是不是算是被用了一剂猛药,物极必反,修士顽强地爬起来,坚持到了封印结束,又活到了能够撰写记述的战后。
  事后才知,陵空在返回深泉林庭后不久就病逝了。先前他动用秘仪阻击魔潮,那一夕之间化为雪白的芳海,是如今少有的未受侵袭的清净之地,而他也身负重伤。此后强撑病体,依然威势赫赫,竟无人察觉他命不久矣。
  至于渊山封印成效如何?只看此后的六百年里,它如常运转,次次镇魔从未发生差错,确实完美无缺地担起了被交付的责任。
  而对仙门而言,渊山潜在的危机乃是逐渐显露。起初,谁也顾不上担心其他,只要能把天魔封印好就行了;随后数次镇魔,将灵气归还天地,也未能改变世间昃期的情形,这也不是问题,刚好也能遏制妖族的势头;再然后……就越算越不对了。
  天魔,尽管谁也看不透它的本质,但它携有冠绝当世的庞大灵气,这点不言而喻。每次镇魔,即是击败它在封印精密设计的构造中满溢的灵气所形成的实质,削除其力量,使凝结的灵气散出。
  但归还的分量并不完全,天魔自身也向着整座渊山缓缓浸润,经历漫长岁月,沉积在封印中的灵气逐渐难以计数。一旦渊山完成了它的使命,在天魔消陨后崩解,此间灵气就将如天河之水注入世间,使得潮汐奔涌,沧海横流。
  如此造就的大盈之期,只怕会是前所未有。这对妖族而言的盛世,于仙门则会是一场考验,上一次盈期中王庭迎来了陵空,下一次又是否会有这样的英主出现,统摄三部,迫使世间俯首?
  而倘若王庭未能重拾威权,情形或许还要更糟,被盈期擢升修为的野生妖族一旦没了管制,肆意妄为,便容易成为四方各处混乱的源头。届时妖族与仙门此消彼长,可以想象会多么艰难。
  翻过来,倒过去,怎么想都是大麻烦。
  灵霄继任之后,上来就接手了这样一个沉重的机密,压得他顿时两眼一黑。好在,门中先辈察觉不妙之后,便即着手研究应对之策,至少没把这差事全都砸在后人头上。
  而坏就坏在……进行得不大顺利。
  当初建造渊山时,主要是毓秀、正清、衡文三派出人,现下衡文不复从前,修葺维护封印的担子就落在了毓秀和正清头上。
  陵空的封印造得实在非常可靠,以至于在镇魔的周期以外,渊山基本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等到对渊山封印知之甚详的这两派发现其中的危机时,一时间根本是无从下手。
  陵空是与仙门一起完成了封印,并无避人之处,这件事也不是他刻意留下的漏洞,而是固有的设计如此。渊山阵法堪称精妙绝伦,处处显示着举世无双的才华,也让改动它的难度直如登天。
  要在已落成的庞大阵法上动刀本就不易,还要加上维持阵法运转、不影响封印效果的前提,平心而论,灵霄觉得他们两派倒腾这么多年也没解决问题,真不能怪大家不够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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