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他把阿花摆得平平整整,拉上帷幕,这时却听到背后叮地一声。
  门边墙上悬着一只小巧的装饰,像是几枚薄薄的银片系在一起,进来时他并没注意,如今这东西正无风自动,相碰出清亮的响动。谢真问道:“是传讯?”
  “非紧急时不用。”长明过去按住它,那声音便消失了。
  两人不再耽搁,从暗室中原路出去,到得寝居之外,百珠托着一只盒子正自等待。她虽尽力镇定,脸上却不免有焦急之色。
  谢真一眼过去,看到那平平无奇的木盒之上,刻着一片瑶山的莲花纹印。
  百珠将盒子捧给长明,忧虑的目光却忍不住向这边转来。长明面无表情地移开盖子,从中取出一块玉牌,拈着翻转过来,那背后果然空无一字,只有一道剑痕。
  “是掌门令牌。”谢真道。
  长明抖了抖盒子,见别无他物,又拿过盒盖,果然里侧有一行小字:请往揽素一晤。
  *
  芳海地处广袤,绵延幽深,湖泊宛如片片碎玉,散落在白雪般的林地之间。据说因有大地深处的泉水,才使这里涌出许多溪流湖泊,凡是见过芳海中的湖水,就不能不信这个传言;无论在哪一处,那些水流都是别处难寻的澄澈。
  往燕乡那边去,有一处与旁边湖水同名的小镇,名唤揽素。芳海中有不少这样的居处,家家户户均是妖族,不止对外隔绝,互相之间也往来甚少。揽素这巴掌大小的镇子,只因靠近林地边缘,方才热闹一些,偶尔能见到客商、游历的修士,也不大会把陌生人当稀奇看。
  此时正值半夜,屋前屋后洁白的树叶映着微光,将这夜晚衬得也比别处明亮。四下朦胧的黯蓝里,只有小街尽头一间茶铺前挑着孤灯。
  那担当与王庭传讯之责的掌柜,也早已悄然离开,店中只有一名来客独坐桌前。他默默斟茶,喝出了苦酒的架势。
  不知过去多久,店门无声转开,两人一前一后,带着满地月色走了进来。
  封云骤然起身,旋即察觉到失态。再度见到大师兄,他仍然抑制不住两眼酸涩。
  ……但在看到旁边的凤凰时,再多眼泪都被他憋回去了。
  长明淡淡道:“不知封掌门有何贵干?”
  “关于殿下那未履的另一半约定,我们稍待再说。”
  片刻之间,封云已经整理好了神情,“这次我是来见大师兄的。”
  谢真道:“你果然来了。走吧,寻个安静些的地方去。”
  三人离了镇上,到得揽素湖边,在一处四面通敞的小亭中坐下。封云看了长明一眼,再看了大师兄一眼,再看长明一眼,引得对方冷冷道:“怎么?”
  封云答:“能有甚么?”
  谢真:“你们可以去旁边打完了再回来。”
  “不好吧。”长明道,“那岂不是一边倒了?”
  封云:“……”
  谢真默默解下海山放在桌上,两人顿时都不说话了。他沉吟片刻,说道:“小云,有些事情身在其中时想不到,之后我也渐渐懂了。师父当年虽将孤光托付于我,其实更属意你接任掌门,对么?”
  封云收起了表情,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他抬起头,说道:“大师兄,我……”
  接下来的话仿佛难以出口,谢真却道:“你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封云苦笑道:“这话连我自己都难信,大师兄却信我么。”
  长明微微眯起眼,倒也没在这时候打岔。谢真道:“当初我本想收小裴为徒,最后却成了师弟,回想起来,那也是师父的意思。若是师父的决定,你又如何能够左右?”
  “师父做这些,并不是凭借着好恶。”封云勉强道。
  谢真道:“我明白。我曾经不解,即使师父觉得我注定因镇魔而死,即使师父收我入门,也就是为了镇魔这一件事,但他为何不肯告诉我呢?”
  封云想要开口,却被谢真轻轻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了下去:“后来,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猜测了。瑶山仍有什么我不了解的秘辛,与镇魔相关,说不定也与我相关,而师父只能将此事交托给你。”
  长明探手过去,无声地握着他的手。他神色平静,言辞也依旧从容,手指却像冰一样冷。
  封云沉默许久,说道:“师父留给我的话中,有一条是:倘若你从镇魔之后生还,那必须要提防你,因为你或许已经为天魔所惑。”
  长明已经忍无可忍,但他刚一动,谢真就反过来握住他的手,一边道:“可是你如今来与我说这些,却是违背了师父的嘱咐。”
  “我更愿意相信我自己所见,相信大师兄。”
  封云低声道,“其实,师父走前十分悔憾,他不知道自己所做究竟是对是错,又无法诉之于口。他最想知道,你会不会恨他。”
  “我希望师父知道,我不会。”
  谢真眼中终于也现出了悲哀之色,他说:“而我更愿他明白……即使当初知道了这一切,我也不会有所迟疑。”
  第166章 谁与共(一)
  陈霁从书阁出来,抱着写了满满一本的心得卷册,走下石阶。松涛阵阵,山风在乌云下席卷来去,大雨将至未至,谁也不知会何时落下来。
  他施了个小术法,免得书册与衣袍被吹乱。离开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书阁那扇窗户紧闭,师父想来也已离开了。
  一路回到居所,他始终有些静不下心。刚收好书卷,就听到何师兄在外面喊他:“还没睡下吧?”
  他总觉得没啥好事,但灯火未熄,他只好推窗问:“师兄,怎么了?”
  对方只是朝他招手。陈霁出得门外,何师兄拉着他往山下走,一边道:“今日都没看到你人影。”
  “我在书阁……”陈霁犹豫了一下,没提师父今天也在那边独自看书的事情,“过几天,想闭关一阵子。”
  何师兄道:“你最近闭关也太多了吧?”
  陈霁只是微微苦笑。何师兄并不再问,说道:“得亏你还没进去。穆师兄和谢诀斗剑去了,不去看看太可惜。”
  “在这个时候?”陈霁讶道,心道那不妙的预感果然没错。
  “切磋而已。”何师兄道,“只比剑法,点到为止。”
  要真是寻常的切磋,就也不必选在这么晚了,陈霁暗想。
  瑶山门下,比试实乃家常便饭,偶尔打着打着动了真格,受点伤也不稀奇,通常师父是不会管的。可是,比试按理来说都是修为相差仿佛的捉对,穆师兄修行多年,谢诀却刚入门不久,照这个架势,也决非师兄指点师弟那么简单。
  陈霁低声问:“师父知道么?”
  何师兄有些不耐,但他知道陈霁的性情温柔和缓,也爱替人担心,于是多说了几句:“师父知道了也无妨。这比试,是谢诀自己邀起来的。”
  陈霁这下才真是吃了一惊。
  两人赶到时,这一辈弟子几乎悉数来到。斗剑依照往日习惯,选在湖边开阔处,门中人丁不旺,围不成圈子,只见各人或坐或站,散在场中四周,穆师兄一个人负手立在湖边。
  “竟然叫穆师兄等他……”
  何师兄咕哝了一句,想往前走些,却被陈霁拉了拉衣袖。他想了想,就站在树下,抱起了手臂。
  陈霁也望着穆师兄的侧影。相处日久,他知道穆师兄并非不好相处之人,修炼更堪称拼命,纵有些傲气,但身为名门瑶山这一辈中翘楚,若是没点心气,那才奇怪。
  其余师兄弟们对这位穆师兄,敬佩有之,追赶的念头也不放下,时有较量之意,这都是门内同辈的相处。
  而谢诀,谢师兄……他就像是一块棱角分明的坚石,砸进这盛着珠玉的匣中,却把那熠熠的宝光都衬得黯淡了。
  平心而论,掌门刚将谢诀收入门下时,诸位弟子之间根本没有那么多念头。当代门中格局初成,各人的天资也见了分明,本是颇为稳定的情势,轻易生不出波澜。
  毕竟不是从小一起修行的师兄弟,大家没法一下子就多亲近,可也不至于排斥。山中清净,朝夕相处间,慢慢熟悉起来,也就能融入众人之中……本该如此。
  问题就在于,掌门对谢诀,实在有些过于偏爱了。
  这偏心不是体现在几句好话,几次和颜悦色,或是明面的照顾上。掌门甚至也不曾给他过多的赞许和夸奖。只是,掌门对这新弟子的严厉与上心,谁都能感觉得到,唯有这态度做不了假。
  陈霁有一次听到师兄无心的抱怨:“和他一比,我们都像是捡来的了!”
  当然,谢诀才是那个“捡来的”弟子。陈霁入门较晚,修得是蕴灵术,对此感触不深,可也大致能明白师兄们的憋屈。
  掌门传道授业,不可谓不尽心,以往少有偏颇,对谁都是一视同仁,众人早就习惯了。而到了如今,在谢诀身上,他们才终于知道,掌门尽心竭力地去教一名弟子是什么样的。
  陈霁心知他的想法可谓大逆不道,但他偶尔也会觉得,眼下这暗流隐隐的气氛,并不来自于谢诀,反倒责在掌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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