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巨狼似乎早就所觉,散漫地甩了甩头,趴在了前爪上。殿堂的另一端,厚重到几人合力也不一定推得开的正门正缓缓合拢,于火光中快步走近的那人,赫然正是狄珂。
  这位繁岭主先是惊愕地看着巨狼,再看看谢真,最后望向白狐,对方则是黯然地避过了他的视线。
  “先祖?”狄珂迟疑地对巨狼说。
  巨狼威严地哼了一声,端起了刚才没有表现出来的长辈架子。
  狄珂那张冷脸上难得浮出笑意:“先祖,您竟然恢复如常了?”
  “是王庭使者的援手。”巨狼不太情愿地挪了挪身体,用爪尖点点谢真,“王庭使者是小白狐带来的,这里有什么事情,我等却是不清楚了。”
  面对狄珂疑惑的目光,谢真并未取下蜃珠,只是心念一动,将幻象暂且撤下。
  “阿花公子,真的是你。”
  狄珂这才释然,扬了扬手中的布片,“牡丹将它拿来时,我真是吃了一惊。”
  他拿着的正是谢真此前交给牡丹那张“书信”。谢真画的是他与狄珂在王庭交手时的往来刀式,当时若白狐并无他意,他就会从牡丹手中讨回这个暗记。如今他与白狐落进地裂,看来牡丹已经将信送到,狄珂便收到了这个提醒。
  只是他来得这样快,还是有些出人意料。
  “主将,我虽从王庭而来,但并非使者。”谢真思索着措辞,“我途径十二荒,无意叨扰主将,本来寒宵之后就该离去,至于为何会来到这里,也是阴差阳错……”
  “是我将他骗进血祭地瓮的。”
  白狐虚弱得只能勉强站立,此时低声道:“狄珂大人,此间之罪,我一力承担。”
  狄珂面色微变:“任先生?”
  “这不是为了萨尔赫主将复仇。”白狐有气无力地说,“我本想以地瓮困住他,以此交换,让王庭为我做一件事……一件按照常理,他们绝不会答应的事。”
  他此前与谢真也是这样说的,只是他话中意思真真假假,至今还是难以辨明。
  火塘中毕剥一声,照耀殿堂的火光跳亮了一瞬。白狐看了看巨狼,又转向狄珂:“萨尔赫主将当年剑指王庭,并不是没想过失败后的下场。倘若王庭胜了,他会以自身为血祭,压抑祖灵凶性。这不是像历代主将一般回归祖灵,他的神魂将如献上的祭品那样,被祖灵吞嚼,不得解脱。”
  他张开手掌,托着那枚染血的兽牙,“这就是主将授予我的权柄,通行十二荒中阵法的令牌。透过令牌感应,我知道这些年来祖灵的无声蛰伏,不是因为彼此相安无事,而是被镇压在这十二荒里……我为主将改动阵法,重唤起祖灵杀伐一面来对付王庭,如今就是我们自食苦果之时。”
  狄珂深深皱眉。白狐自顾自地继续道:“祖灵在十二荒中沉睡,我却不想让主将永世不得安宁。若是世上还有谁能斩断祖灵与他之间的联结,那就只有王庭了。”
  “所以你想让长明把祖灵叫出来再劈一剑?”谢真诧异道。
  他一时间忘了叫敬称,不过在场也无人注意。白狐沉默片刻,说道:“我也不知道这能不能成。只是凡有一点希望,我也不想坐视他受此折磨。”
  谢真实在佩服对方的胆量,这貌不惊人的狐妖,谋划的都是些捅破天的主意——且不说威胁长明是否可行,光是朝自家祖灵下手的事情,就够他万劫不复的了。
  “我原想将这位花妖引入祖灵血祭之中,到时长明殿下若想将他救出,便要斩断祖灵与祭品间的连锁。”
  白狐显然已经抛开一切,丝毫不在意自己会有什么下场,“没想到,本该沉睡的祖灵却被唤醒了。”
  不知道是因为蝉花的特异,还是因为千秋铃,谢真心想。不过这件事似乎确实应在他身上。
  “是你唤醒了祖灵,也是你让祖灵回归了原状。”
  白狐望向谢真,忽地行一大礼,低声道:“你要怎样处置,我都绝无二话,但求你……让萨尔赫主将解脱!”
  谢真吃了一惊:“且慢,祖灵不是已经复原了?而且方才祖灵也说,萨尔赫不在他们之中吧?”
  “作为祭品,自然不算是在‘他们’之中了!”
  白狐抬起头,谢真下意识看向祖灵,却见巨狼舔了舔爪子,淡然道:“并非如此,萨尔赫从未做过祭品。”
  “我不相信。”白狐说。
  谢真:“……”
  神魂之事他一知半解,眼下两边各执一词,他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他在心中摇了摇千秋铃,想看看对方有没有提示,结果这坏脾气银铃根本不理他。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狄珂终于开口了:“任先生,当时与王庭那一战,大哥无法操纵失控的先祖,是长明殿下出手镇压。大哥也没有将自身作为血祭,而是死于对决中,之后先祖便被封锁在十二荒,以期缓缓消磨凶性……这些长明殿下与我解释的,我也曾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
  白狐咬牙道:“可你怎么知道王庭没有骗我们?”
  “自那以后,种种事情正如他所说。”狄珂沉声说,“先祖虽不能与我交谈,但山林渐趋平静,如果不是这次血祭阵法启动,先祖应当还在殿中沉睡才是。”
  “先祖在沉睡我当然知道。”白狐冷冷地说,“可是萨尔赫主将的归处呢?先祖之灵的平息,究竟是被凤凰镇压,还是因为萨尔赫主将的血祭,不都是王庭的一面之词?”
  “任先生。”狄珂面对白狐时很有耐心,但语调也不免苦涩:“王庭的话,先祖的话,你都听到了。到底你要怎样才能相信?”
  “……我只相信我听到的东西。”
  白狐抓紧了那枚兽牙,“萨尔赫主将的这面令牌,将我与祖灵相接,只要握着它,我就能感到那呼唤着我的苦楚,我知道他正在受着折磨……就算王庭不承认,狄珂大人不承认,先祖也不承认,可是我知道!”
  他话音中的凄楚与恨意如此真切,令狄珂也不由得转头望向祖灵。
  巨狼平静如常,只有火塘中的光亮映在它的眼眸中。
  “萨尔赫从不是祭品,我等无需欺骗你。”
  巨狼道,“纵使你愿意这么相信,那又如何?自有十二荒以来,有多少神魂被祭献,哪个不是出自繁岭妖族的的手笔?卓延氏的血祭亦有先例,在与王庭立约前,一旦祭品不足以压制祖灵凶性,卓延氏便从自身开始祭献。既然萨尔赫想要恢复旧制,那他想必也做好了承担代价的决心。他当初也是这样告诉你的,不是么?”
  “……”
  狄珂面色凝重,白狐垂头不语,这座殿堂中荒蛮的过往,难以洗刷的血色,仿佛都化作这无边际的沉默,压在他们心头。
  过了许久,白狐低声说:“你们……先祖,见过繁岭千年岁月,区区一个神魂,纵使是卓延氏主将,在你们眼里也算不上特别。可我只是个没什么修为的狐狸,我活得不久,看得不远,心里也装不下太多东西。我铸成大错,辜负了许多人,但为了主将,我还是……”
  “够了!”
  狄珂喝道,伸手握向他肩膀,却抓了个空。
  白狐不知何时施展了幻术,火塘边纷乱的灵气如烟雾缭绕,狄珂又心情激荡,竟然没能看穿。
  他抬头时,白狐的真身已在三步之外。他紧握的手中,那枚用作令牌的兽牙上现出一道极细的裂痕,在场诸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来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用来请求你的东西了。”
  白狐深深望着谢真,“如果你不愿意,那就在我捏破这块令牌,搅乱十二荒阵法之前,杀了我吧!”
  “我只有一事不解。”
  谢真知道旁边的狄珂随时都会拔刀,但他并不在意,说了下去:“倘若萨尔赫主将早有准备,心甘情愿作为血祭,那他为何还会呼唤你,想让你帮他解脱呢?”
  白狐愣了片刻,才道:“可他正遭苦楚,流露出来也是常情……”
  谢真并没说什么“你看人家祖灵都讲了根本没有这回事”,他知道白狐看似正常,其实在这件事上疯得厉害,绝对听不进去。
  “这令牌是由萨尔赫主将交给你,他也知道你能透过它感应先祖。他若是从先祖那里发出呼唤,是确实会传到你的耳边。”
  他瞥向白狐微微发抖的手,“既然如此,他的意思就是,不做什么血祭,不管什么繁岭了,只要让我解脱就好?在你心中,萨尔赫主将会这么做吗?”
  “不会的,不……我不知道……”
  白狐先是摇头,随后声音转为坚决,“我只知道那苦痛是真的,无论怎样,我都不能不管!”
  “所以你相信的,就只有这令牌中的感应?”谢真道。
  忽然间,他神色中掠过一丝笑意。不但是白狐与狄珂,连祖灵巨狼也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到底发觉了什么事。
  “小蝉花啊。”
  石碑的声音在谢真心中浮现,微弱如丝,带着悠然的神气:“怎么每次一醒就见你卷入麻烦?你哪是花妖,叫麻烦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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