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只见他神情一正,面上带着淡淡笑意,用与星仪十分相似的语调说道:“我要走的,自然是前人未行之路。”
见他忽然模仿星仪变了个脸,谢真只觉毛骨悚然。
翟歆扭了扭脖子,重又恢复了那颇有些玩世不恭的神态,继续道:“那术法说白了,就像是把所有人的心魂全都倒在一起搅一搅。有人是水,有人是酒,有人是粥,混到一起就是一锅泥汤,这些心魂合一时,我是其中主导。一个动念,众人便都能领会,我就好像化身无数,同时在每一个人心中指挥他们,实话说那感觉挺好的……下了战场,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
谢真听得十分仔细,翟歆瞥了他一眼,又道:“这么听起来,是不是不大像邪术了?当然,一直照这么下去的话,我最后可能就不会进棺材了。”
“这样多人的神魂在你身上集聚,最后一定使你难以支撑。”谢真道。
翟歆大为扫兴:“你什么都知道,还问我作甚!”
谢真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星仪在禁军上搞了什么名堂。正如他所说,这既不是仙门术法,也不是妖族手段,而是“凡人也能使出的神通”。
哪怕从未踏上修行之路,人人也一样都有心魂,只是有的强韧,有的脆弱一些。星仪在禁军中作的这番尝试,将凡人的心魂交错相融,稍有差错,这几千上万的无辜军士就要沦为行尸走肉。
翟歆并不明白此间凶险,只以为被切来切去的是自己,牺牲起来就他一个。殊不知这术法一成,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星仪手中摆弄的不止整支禁军,甚至也有临琅的国运。用在刀尖跳舞已不足以形容他的所作所为,这简直就是在刀尖上一边转圈一边翻跟头。
谢真隐隐感到他窥见了超乎他想象的往事一角,正想追问,却见翟歆轻声道:“看来二位聊得很有兴致?”
这句话出口之后,才有一道金色流光从窗外飞入,向他额头落了进去。
翟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登时变化起来,重又显出生机。但在谢真看来,他倒宁可对着那张枯干憔悴的面容。
星仪接管了这躯壳后,伸手在颈侧抚下去,似在确认它是否恢复如常。谢真嘲道:“怎么,没被冷风吹到脱皮?”
“今日山上的风不算大。”星仪从容道,“也好,等下你也能少吃点苦头。”
谢真:“死都要死了,吃不吃苦头的,倒也无关紧要。”
星仪微微一笑,刚要说话,脸色却有点异样。他在原地顿了片刻,忽然推开遮着窗洞的毯子,直接就从窗户飘然飞身出去了。
没想到他竟然会跳窗户,谢真一时愕然,随即就听到了远处什么东西被吐到地上的声音。
谢真:“……”
好一会后,星仪在窗外道:“劳驾,递杯茶来。”
谢真:“您是不是忘了我手还被捆在椅子上来着?”
星仪:“……”
第121章 踏雪行(四)
被翟歆这么摆了一道,星仪又离开了片刻,回来时重又恢复了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对谢真道:“见笑了。”
谢真确实很想笑,但看着这翟歆的脸,又怎么都笑不出来。星仪两指一捺,他双腕上金环应声松开,还没等他活动一下手臂,那两枚金环便往当中一碰,将他两手牢牢地并在了一起。
总归不再被捆在椅子上了,谢真也不管星仪还有什么把戏,自顾自地站起身,左右转了一转,稍稍缓解了坐姿的僵硬。
星仪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挺自在。”
“哪里自在了?”谢真奇道。
星仪望着他被扣在一起,仿佛戴着枷锁的双手,悠悠道:“见了不少落入下风时就觉得尊严扫地的修士,像你这般处之泰然的,并不太多。”
谢真心道现在哪里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但也看出星仪这人惯以拨弄他人心境取乐,说这话总不会抱着什么好心,便不答话。
星仪微微一笑,挨个掂了掂桌上的酒壶,还有一只是满的,便提了过来。另一手随手把风帽往谢真头上一罩,挥出一道金砂,将他卷住,越窗而去。
没过一会,谢真就知道星仪那句“少吃点苦头”是什么意思了。
与来时赶路相比,这次他们飞得不高,堪堪越过林梢,然而空中寒气凛冽,远非在地面行走可比,不多时,谢真就感觉从里到外都冻了个透。
德音大雪皑皑的山林在下方,犹如一片缭绕的云烟,向后疾退而去。树木枝叶落尽,梢头满是积雪,偶尔也能见到湖面结冻,绵延冰河如同曲折的银线。纵使山势有所起伏,四下里也还是同样景色,无从辨别道路,只知道大约是朝着西北而去。
被金砂卷着,一时无事可做,谢真默运灵视,只见胸中的灵气茧还是老样子,就连想调用些来抵御寒意,也是难以做到。他不知这情形要持续多久,若是得花个十年八年的才能恢复,他就不奇怪为什么蝉花的祖辈在外海混不下去了……
正琢磨着,他突然感到灵气茧上微微震动,透出些许温热。
这茧并非真的丝茧,只是紧紧缠绕在一处的灵气,然而此刻它却仿佛抽丝一般,剥落了一条细细的红线。一经落下,红线便化为融融暖意,游入他四肢百骸之间。
风声呼啸中,星仪讶道:“火行灵气?”
四周一阵波荡,谢真忽觉有几颗金砂顺着手背爬了上来,压在腕脉上。他两手被金环扣住,五指却还能活动,顺势捏住了一颗,触手冰冷,捻在手指之间时,仍能感到其中细小的棱角。
“这灵气不是你的,”星仪自言自语,“从哪里……罢了,多少也猜得到。”
谢真暗想,兴许正是因那火行灵气与他自身非出同源,没有被灵气茧全盘缠住,如今才有一丝散溢出来。
暖意自内而外,从胸口一直蔓延到指尖,尽管微弱,也如火焰般蓬勃不息。长明当初渡入的灵气,在远隔千里的朔风中,仍旧于血脉中绵绵流动,为他驱散了沁入骨髓的严寒。
他仿佛听到耳边星仪轻叹一声,夹在流动的风声里,难以辨得分明。又过得不久,他们从半空降下,重又落在雪地上。
这是一处无甚特别的树坡,不远处地上高低凸凹,似乎在白雪覆盖之下,还有着不少乱石。
星仪落下时,疾风吹开了脚下一片雪地,然后这地方人迹罕至,车辙脚印一概都没有,贸然落地,恐怕积雪要直没至腰。他负手而立,环顾四周,接着迈步到树下,伸手去扫旁边的雪堆。
积雪除尽后,现出雪下掩藏的一丛花木,色如紫铜的枝条上,一朵朵重瓣白花将开未开,只在花蕊中有一抹夺目的赤红,宛如含着火焰。
谢真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好看得很。他从未见过这花,不过星仪既然特地在此停下,想必它们也有些来头。
星仪折下几枝花便停手,没有将它们一扫而空的意思。他将花枝略作整理,递给谢真:“拿着。”
谢真举了举还被扣在一起的手,刚想说话,那对金环忽然分开,反倒叫他有些惊讶:“这是什么药草?”
星仪:“是花。”
还用你说,谢真心道,我当然看得出这是花……问题这东西是做什么的?但星仪并没有多作解释的意思,他只好接过花枝,抱在手中。星仪转身道:“跟我来。”
他背对谢真,往雪地中当先而行。两侧积雪被无形之力推开,走在如此开辟出的一条通路中,恍如劈波斩浪。
谢真不会觉得对方就真的毫无防备,只是这么一个背影在面前,叫人着实很想戳他一剑。他一面不停拨弄灵气茧,指望叫它再放出些灵气来,可惜徒劳无功;另一面,他留心着周围的地形,最后忍不住问道:“你要往哪里去?”
“铸剑池。”星仪答道。
说话间,他们走出这片林地,两侧雪峰突兀,山谷已赫然在前。
谢真猜测过这连星仪都称赞不已的铸剑池是什么情形,或许是巍峨殿堂,又或是夺天造化的奇观,然而如今一看,这山谷中只有一片寂静的冰湖,没有半点由人开凿的痕迹。
湖面十分宽阔,他遥望湖心,以为星仪这动不动就化身金砂,四处乱飞的,此刻就要卷起他直飞过去。未料到,星仪掸了掸衣袖,便率先踏上了冰面。
湖水冻得十分结实,冰面上并无积雪,走在其上也不觉滑溜。谢真低头看去,微微泛蓝的坚冰极为清透,透过少说有数尺深的冰层,隐约能看到冰下有幽深颜色,不住参差变幻。
他目光到处,忽见冰下的色彩骤然搅动起来,凝聚出一柄剑的虚影。
一瞥之间,只见那把剑通体洁白,仿佛寒冰雕琢,剑刃中央宛如白雪覆盖的山棱,纵无烈日照耀,也内蕴万千变幻的虹光。哪怕谢真偏好朴实的兵器,也得说这剑长得甚美,那一番遗世独立、饮露餐风的仙姿,称之有倾城之色亦不为过。
然而,这美人只有半面容颜。剑锋往下,护手仅仅打了个燕尾斜飞的雏形,远称不上完整,好像铸剑者打到这里就撂开手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