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大多碎片都似激流间的水花,绕过屹立中央的岩石,奔流而去,来不及多看片刻。即使如此,在须臾之间,他仍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景象。
  一时,他发觉“自己”走在及膝的积雪间,天地间茫茫一片,火焰在他骨血之中流动,却不曾融化周身的冰霜。他手中握着一截银白枝条,上面闪烁着的锐利冷光,以及枝杈上打磨的痕迹,都无疑宣示这枝条绝不是从哪一株树上切下,而是出自匠人之手的精心塑造。
  他将枝条迎向寒风,在不见天日的极寒中,那层灿烂的银光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层层叠叠的暗痕。越是黯淡,它便越是神气内敛,渐渐透出一种神兵利器方才具有的威严。风雪呼啸,扑面而来的雪花还未碰到他脸颊就已消散,他沉默不语,不知是在看着什么,又或只是在出神,视线尽头只有隐没在乌云中的山际,与垂落下来与之相接的混沌天幕。
  又一时,他立于一道岩石垒起的巨门间,脚下的石阶每级都宽逾两尺,两旁不知生长了几个百年的古树高耸入云,而面前的殿堂在那片古树的衬托中也仍显宏伟,只是那些粗犷的雕凿,满是异族风情的修饰,无不昭示着此处远离中原之外。石阶上似乎只有他独自走上,但他却问了一句:“还有谁?”
  无人应答。不远处,殿中横置着两把断刀,碎成四截,粗粝的刀背极宽,形制怪异,斑斑血迹令深黑的底色下透出一股暗红。他伸手一压,始终漂浮于他身侧的烟雾散开,又是两截相似的断刀跌落在地。那兵刃与岩石相撞的震响在殿堂中萦绕不散,他回身向后,目之所及,山林正在寂静中燃烧。
  再一时,是草长莺飞的春日,他坐在半山腰一座小小的茶铺外。桌上摆了两碗茶,两碟点心,对面空无一人,引得一个年轻伙计在门框后面好奇地探头探脑。春雨方歇,檐外绿柳上摇落水珠,湖面倒映着繁花与流云,更远处,那飞鸟不可及的云雾之上,隐隐约约现出一座秀丽山峰。
  倘若不是修道中人,即使在此处遥望,也难以见到那山峰的半点轮廓。不像本就是名胜险峰的毓秀,也不像三百正清观八方来谒的太微,瑶山如同雾中之梦,全不在意旁人是否能瞻仰到它的风姿,又能否追寻到它似有若无的踪迹。换做谢真自己从外回返,但凡远远见到老家,无不快马加鞭,只想早日归去。而在此处,这久久凝望瑶山的目光,仿佛浑然不知何处是尽头……
  万千飞旋的碎屑轰然落幕,谢真睁开眼时,正对上一双与他相视的目光。
  那瞳孔深处光辉夺目的星辰淡去,金与红的烈焰逐渐止息,又变回了那双他无比熟悉的黑眸。一句话也不说,长明忽然伸手抱住他,勒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好了好了……”谢真哭笑不得,心中亦难自禁,不由得也搂着长明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还好只过了片刻,长明就松开他,虽然还是少年模样,面上却以恢复了平常的镇静。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没想到你骗小孩子还挺熟练的?”
  谢真:“……”
  第106章 少年游(三)
  谢真正心绪起伏,听了这话一怔,一时间压根想不出分辩的话。他只能不大有底气地嘀咕道:“骗自己哪叫骗……”
  “你没有骗我么?”长明拖长声音道,“阿花——公子?”
  谢真连连摇手:“行了行了!”
  片刻前,长明也是这么意味深长地念他这名字,换到现在则全然成了另一种意味,叫他着实难以招架。
  这个少年模样的长明,内里虽已经是如今的他,但或许是这年轻躯壳的缘故,又带上了些许久未见的轻灵跳脱之气。别的不提,光是他这么满脸无辜,稍稍一歪头,目带戏谑地盯着他看,谢真就觉得拿他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憋了半天,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一句:“……锅都烧漏了。”
  长明微微一笑,不在意地道:“这锅确实该漏一次。”
  谢真初时还没领会,接着忽然明白,长明说的是真正发生在这段过去中的事情。他想了想,才道:“我倒是不大记得。”
  “那是,你那会整天昏昏沉沉的,连一边头发给编出麻花辫儿,你也只会翻个身让我编另一边而已。”长明随口道。
  谢真:“…………什么,还有这事?!”
  “说笑的。”长明一脸若无其事,“我怎会趁人之危呢。”
  谢真怀疑地看着他,弄不准这是不是真有其事,可惜他实在记不太清楚了。不止是那段本就模糊的记忆,刚才在唤醒长明时他眼前掠过的片段,此刻虽然大多像从梦中醒来般淡却,却仍有不少余影盘桓不去,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他也知道这时不是细问的好时机,便敲敲长明肩膀:“起来了。”
  刚才两人一个推一个拽,在斗篷与毡毯里跌做一堆,此时长明才慢吞吞地支起手臂,挨着他坐到一边。谢真右手边是那惨遭药汤浇灭的火堆,已经没有半点热乎气了,左边的长明倒像个小火炉一般,稳稳地散发出暖意。
  谢真轻咳一声,道:“长话短说,这里是……”
  “千愁灯。”长明接道,“在七绝井里我听到了示警。”
  谢真点点头,长明显然也知道这东西,看来是不用解说了。
  长明道:“那狐妖有点意思,你在幻境中遇到她了?”
  谢真:“那是施夕未。”
  长明:“……”
  谢真欣赏了一下他凝固的表情,反过来想想,自己当时知道真相时,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他将先后经过蜃楼与毓秀的事情简单一说,最后问道:“从孟君山那边离开时,那处幻境破碎,他们会醒过来么?”
  “不,大概是掉到另外哪个角落了。”长明道,“千愁灯十分难缠,要想解开困局,最容易的还是从外面毁去灯盏。从内而外破除并非不可能,但是那两人都精于虚实相间之道,应当反而不敢硬来,没有把握就不会动手。”
  谢真疑惑道:“硬来又会怎样?”
  “身处幻境之中,我们借你之手暂且取回了清明,若有意外,难保不会再跌回到无知无觉的境地。”
  长明看了看思索的谢真,又道:“不妨将这里看作是梦境,迷梦易醒,如今陷入灯中的人则像是头上罩了麻袋,怎么都醒不过来,难上加难。”
  “于你未必那样难吧。”谢真打趣道,“我看你成竹在胸,想来已有成算了。”
  这话不错,将诸般不妙的情形一一道来时,对方语气却无甚担忧。长明果然一点头,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这座千愁灯,原本就不是给我们准备的。我们闯入他人幻境,受了牵连,找准窍门就可脱身。”
  谢真:“怎么找?”
  “得去把那个人敲醒。”长明道,“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还算不算人。”
  谢真一顿,知道长明指的自然是那棺中怪人。不提还好,一提这个他登时想起那形如枯木,裹在银线殓衣中半朽的躯体伸出手,捞起一只石蛛大嚼特嚼的情形。
  “他的幻境中该不会也是铺天盖地的蜘蛛吧?”他喃喃道。
  “放把火也就干净了。”长明不在意道,随即一道银光从空中落下,掉在他张开的手心里。
  那精巧玲珑,外圆内方的罗盘,赫然正是长明在白沙沼中用过的那一个。
  “这是怎么凭空变出来的?”谢真稀奇道,“你总不会从小随身就带着它吧?”
  “不,我想用它,它自然就来了。”长明拨开盖子,内里华美的镶嵌立刻弹出一片流光溢彩,“当然,也是因为它现在就在我身边,千愁灯就是这样有趣。”
  谢真戳了戳罗盘的边缘,那冰凉坚硬的触感,一点都不显得虚幻:“有趣在哪里?”
  “想想,我们在此处的一切,在外面只是一个闪神的功夫。”长明以手指轻轻按住颤动的指针,“在这里,倘若不被幻境所困,而是反过来驱使幻境,便是真正的心随意动,这东西叫许多自以为无欲无求的人着了道,也不是全无道理——你看。”
  他向外一指,谢真发现以那座破破烂烂的庙门为界,门外的黄昏似乎凝滞了。万籁俱寂间,既无风声,也无鸟鸣,就连横斜的枝叶也一动不动。一道最后的夕光映在树顶,仿佛在为这缄口不言的群山盖上一重纱幕。
  “这是你做的?”他不由得惊叹。
  “毕竟这里是我的幻境。”长明谦逊道,“这点事情还是……”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那静止的画中现出一个小点,很快在他们视线中越来越大,顷刻间变成了一个御风飞掠而来的人影。
  白衣负剑的小谢冲上半山腰,兴许是着急赶路的缘故,连人带剑宛如流星,也管不了什么准头不准头的。他的剑光从不远处的树间一穿而过,那两棵盘根错节的古树,刹那间就一个秃了右半边,一个秃了左半边。
  只见他在破庙门前急停,一整衣摆走上台阶,一边道:“外面不大对劲,长明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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