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接着,长明只看到一捧如黄金般的流沙从石碑中渗出,缓缓流到地面上,再如水汽散去,无影无踪。
  他伸出手,按在石碑上。触碰到它的那一刻,他手上的三道锁链中有一道随之迸散开来,只留下微微有些焦痕的印记。
  *
  片刻之前。
  水人抱着膝盖坐在门口,每次一听到外面妖兽的怒吼声,就晃一晃脑袋,好像脖子很痛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寂静中再也没有声音传来。它坐立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最后还是站了起来,接着就和进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那作仙门修士打扮的花妖穿过门廊,走到他面前。由于避水珠的缘故,他身上甚至没有溅上多少妖兽的血,倒是半边袖子上有血渗出,是源自他肩上的伤处。
  如果说,此前他还在尽职尽责地扮演一名不起眼的散修,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卸下了那副伪装。还是同样平平无奇的相貌,整个人却犹如一柄出鞘利剑,杀气凛然。
  虽然水是不会打寒颤的,但水人现在真的很想打个寒颤。
  水是它的耳目,但它此刻宁愿自己没有那么耳清目明就好了。
  因为此刻,那些漂浮在湖水上的尸骸,以及被妖兽血染成五颜六色、乌七八糟一片的水面,它都看得清清楚楚。
  花妖面色平静,轻轻甩了一下剑刃。他手中的剑经湖水洗濯,已经不带一丝血迹,只有一点水珠顺着漆黑的刃锋向下流淌,滴落在地面的积水中。
  他脸色苍白如纸,让人觉得他可能下一刻就要倒下了。水人却不敢这么想,它看着对方,就好像看着一个怪物。
  它听到花妖问:“主殿怎样了?”
  谢真就看着那水人抖啊抖,抖啊抖的,脑袋都要抖成面口袋的形状了。
  想到它吹的什么水都是它的耳目,搞不好是真的有点被吓到。他现在觉得,这水人恐怕不是什么大妖,哪有活了这么久胆子还这么小的大妖啊?
  他问完之后,水人期期艾艾道:“……我不知道。”
  谢真看它一副生怕这剑下一刻就插在它头上的模样,也不多说,道:“那带我过去。”
  水人这回没有废话了,马上在前面带路。它在地面上走起来仿佛有些滑溜溜的,扭来扭去,让谢真颇觉纳闷,心想这姿势还真不太像人。
  走着走着,它小声说:“你还好吗?”
  谢真低头看了看衣袖,那些血看着有些夸张,实则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他说:“没事。”
  水人:“我看你是不是需要歇一歇。”
  谢真心道长明还在里面火烤呢,也不知烤成啥样了,歇什么歇啊,口中道:“无妨……”
  话还没说完,突地感觉整个地方上下翻转了过来。
  谢真立刻伸出一手,抓住了水人的胳膊……或者腿,反正是什么类似的地方。
  换了别人,说不定会从长廊一头飞到另一头,撞到墙上再弹回来。谢真另一只手都扣在剑柄上了,预备着要是这水人不行,他就一剑插进地面来固定。
  还好水人总算也自称是这里的主人,关键时候脚下化为冰棱,把自己和谢真都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这里就像是被人在手里抛着玩的鞠球一样,上下左右来回翻滚。谢真跟着一起在里面天旋地转,还有工夫想了想:照这个恨不得翻八百十个筋斗,但墙壁地面却完好无损的架势,这洞府就不像是固定着建在湖底的。
  还好这阵震荡来得快去得也快,谢真刚重新站在地面上,便一把抓起水人,朝前奔去。
  水人摸起来像是装了水的皮袋,手感比皮袋更凉滑,也不会把手沾湿。一被拎起,它便尖叫道:“等等!你干什么!”
  “快说怎么走。”谢真拍了一下它的头,示意它不要大喊大叫。
  水人:“上去之后左转……不是,你突然跑什么啊?”
  “你看不出来吗?”谢真道,“刚才那一下,可能是封印出了什么事情。”
  水人:“可是我看不到啊。”
  谢真也是服了这个家伙了,敢情你看不到的地方就当做是没发生吗?
  他没心情再和它多话,一路照着它指的路,很快就到了主殿前。这里与水人此前在水镜中展示的景象无异,只是门中并没有狰狞欲出的火焰。
  隔着一道门,也能感觉到其中悄无声息。
  水人喃喃地说:“他死了吗?”
  谢真:“……”
  话音未落,两扇厚重的石门便在他们面前打开。
  看到长明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刹那,谢真完全忘了什么秘境不秘境,封印不封印的,也根本没有看到他身后的殿堂长什么样子。他把水人往后面一扔,上下打量长明,确认他平安无事。
  长明的神色却极为凝重,他一把抓住谢真的手:“你感觉怎样?”
  谢真的左手被他一握,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并排嵌着的四枚玉简。原本深红色的玉简已经转为苍白,被这么一震,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有点累。”谢真道,“等我歇一会再跟你说……”
  他自己没有察觉到,最后几个字已经轻得宛如游丝。
  第72章 溯同源(四)
  说完这句,谢真方感到疲惫如潮涌来。他握住长明的手臂借力,好让自己站直。
  脚下地面已经不再摇动,可他总觉得眼前的视野仍旧晃晃悠悠。他知道这多半是灵气耗尽后的现象,与外界并不相干。
  行舟曾说过,倘若他继续这样不计后果地运使灵气,症状迟早会越发严重。要说他讲的也不错,即使他能做出诸般准备,真正临战时,那些也不过只能稍稍减轻一些负担罢了。
  要想保全自身,唯有避世不出,别无他法。然而,这也是他绝无可能去选的一条路。
  长明一把揽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见谢真已经陷入半梦半醒中,遂将他抱起,转身回去主殿。
  刚才被谢真扔出去的水人嗖地一下滑了回来,叫道:“等等!让我进去看看封印怎……”
  话没说全,主殿的两扇石门便猛然合拢,震得墙上灰土簌簌落下。
  水人不由得凝噎,举起软绵绵的手臂,朝着门徒劳地噼里啪啦拍了几下,除了拍得水花四溅之外,没引起半点动静。
  它简直想不明白,这两扇门就算不至于重逾千斤,倒下来也够砸扁个人了,对方到底是怎么把它像甩一扇木栅栏一样甩上的?
  就在它调集积水,准备试试能不能从门缝钻进去时,门忽然又打开了。它吓得立刻往后滚了一圈,看到那脸色非常凶的凤凰站在门口。
  “你是洞府的阵灵?”长明问。
  “是……不对,我可不是普通的阵灵!”水人噌地一声站了起来,“我从洞府建造时就……”
  长明完全没有听他说话的打算,言简意赅道:“处置一下进来的其他人,能关就先关起来。”
  水人下意识道:“好,可是……”
  长明砰地一下又把门关上了。
  水人:“……”
  主殿之中,此刻既无积水,也无火焰。
  八角形的布局乍一看有些怪异,不过若与四壁纹刻,地面的阵法相对照,便不难看出此处殿堂正是为容纳封印而构造出来。即使如此,仍然不失为美轮美奂的杰作。
  然而这里本就不是为了居住设计,也就没有什么可供休息的地方。立于殿堂中央的黑石碑上,也早已看不出刚才烈火纷飞的痕迹,孤零零的伫立在那里。
  长明解下外衣,盖在离石碑不远处的祭台一侧,将谢真小心地放在上面。
  谢真半倚着背后的祭台,稍微有了些力气,从袖中重新摸出一枚暗红的玉简。长明按住他的手,道:“别再用这个了。”
  谢真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从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现在依然不算很清醒。
  长明轻柔但坚决地把玉简从他指间抽了出来,放缓声音道:“有我在。”
  谢真扯了扯嘴角,低声说:“要不是看到你没事,我也不敢就这么歇了。”
  长明从刚才起就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赤红的灵光从他周身缓缓向谢真那一侧围拢而去,把他包裹其中。整座殿堂也开始有细微的灵光闪烁,一明一暗间,好似在与他相呼应。
  谢真稍稍转头,望着墙壁上栩栩如生的火焰。
  “长明。”他唤道。
  他的声音很轻,尽管长明仍然可以听得清楚,却还是下意识地向他靠近了一些。
  只听谢真说:“那个水妖……大约是洞府的阵灵,它告诉我,是有外来的异动影响了原本的封印。”
  “我知道了。”长明道,“这个我们回去慢慢说。”
  他把谢真的双手拢在掌中,只觉触手冰冷,全无一丝暖意。
  谢真仍然继续道:“这应当就是你遭到封印阻挠的缘由。你也许不在乎,但是……不承认你的,并不是你的先祖。”
  他吁了口气,像是总算放下一桩大事般,靠在祭台上闭目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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