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闭了闭眼:“因为我也有苟活于世的理由。”
  “因为有人想要救我,有人在乎世上有一条叫阿若的小蛇。”
  谢真记起他与长明看到的书册记载。因为饱受疯狂之苦,雀蛇族人不是自戕,就是由族人把已经彻底发疯的同族处决,大约正是因为这样,那些阳魂对人世并无留恋,他们或许相信一旦被阴魄压制,唯有一死而已。
  “裴心,他是为了救我,才被我害成这样。”阿若努力忍着眼泪,“第一次,他没有立刻杀了我,以为我还有得救,被我逃掉了。之后,他遍查典籍,寻得将一体双魂分离的方法,独自来找我,想要击败牧若虚,把我救出来,但是他完全弄错了……”
  他的泪水终于滚滚而下:“他弄错了,那是我,牧若虚就是我。杀了人,犯了错,做下恶事的,是牧若虚,也是我。”
  亲眼见到雀蛇一族这扭曲惨烈的命运,孟君山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谢真抬起衣袖,为阿若擦了擦满脸的眼泪。
  阿若哽咽道:“那一次,牧若虚后悔了。我差一点就能反过来压制他,于是他便用疯狂的恶行来保持自我……”
  牧若虚操纵了裴心,却不敢让他再去做什么事,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压制阿若,一边控制一名雀蛇族人,引发了芜江的大乱。这番操控,他将一大部分神魂的力量都寄身于那名族人身上,到了最后,整个被他临时拉来的妖军都有渐渐失控的迹象。
  也就是在那时,裴心暂且脱离了他的控制,在晋平城上岸救人,却不敢与仙门中人相见。当牧若虚寄身的那名雀蛇被正清门斩杀,他脱身的神魂马上控制还没走远的裴心将他掳走,随即远遁桓岭。
  元气大伤后,他一不做二不休,几乎把白阳峰上的族人屠杀殆尽,开始在白阳峰中布置阵法。随着他日渐恢复,他又把金翅鸟安氏的长老接连控制,安子午因为身佩昭云部主将的玉印,才逃过一劫。
  白阳峰中的大阵,是先布炉心,再布流火。就在炉心即将完成的时候,一直被牧若虚操纵着跟随左右的裴心,忽然向着炉中一跃而入!
  孟君山分外担忧地朝谢真看了一眼,见他面色平静,更加担心了。他看到,谢真的另一只手正紧紧抓着自己的袖子。
  “他想要毁掉这个阵法。”阿若喃喃地说,“牧若虚都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在最后时候喊了一句‘阿若’,我明白……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再让我,让牧若虚害死更多的人了!如果你们没来,在炉心烧成的一刻,我会竭尽全力燃烧魂魄,这是唯一的机会,即使白阳峰的流火还是会使昭云部受难,但只要能杀死牧若虚,也算到此为止。”
  他咬着牙,半天才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牧若虚还是救下了他的一点神魂。”他将半虚半实的手放在祭坛上,“他把残余的神魂放在炉心,当大阵完成时,或许就可以略作修补。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如果我要毁掉大阵,也会毁掉他最后的神魂。但是,你们来了,我不需要引动阵法,也可以让这一切结束了。”
  阿若重新抬头:“请你们告诉他,阿若……牧若虚,再也不会害人了。”
  他话音一落,身影中倏忽涌出无数火焰。
  在火焰中他睁大眼睛,望着祭坛的方向。原本与他分开的牧若虚的身影也燃烧起来,穹顶之下的烈火与他们身躯中的火焰向呼应,一明一灭,不再有方才的狰狞与疯狂,仿佛在无声在为他们送葬。
  在他们即将消散的时候,牧若虚睁开了眼睛,面上涌过万千情绪,最终归于一片空白。他想也不想地转过身,要往祭坛那边奔去。
  阿若一把抓住了牧若虚的手臂,反而被带得一个踉跄,双双摔倒在地。牧若虚显然已经有大半身体不听使唤,但仍然想要朝着祭坛爬过去,被阿若从后面死死拖着,当他伸出的手就快碰到祭坛边缘时,两人的身影同时灰飞烟灭,只剩下在火光里飘飞的余烬。
  在这个瞬间,祭坛的中央裂开,渗出了丝丝缕缕的光。
  一个淡薄的身影在闪烁的火光中现身。他背着一把银弓,年轻的面孔上,是略带腼腆的笑容。
  他看到对面站着的那个人时,啊了一声:“大师兄?”
  谢真轻声说:“小裴。”
  他走到裴心面前。裴心早已经不是那个被他拎来拎去的小孩子了,他快要和他一般高,手上满是拉弓搭箭时留下的薄茧。
  “大师兄。”裴心说,“大师兄,我应该……我应该已经死了吧。我办了很多错事,对不住,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讲……”
  “不用讲了,我都知道。”谢真说,“小裴,辛苦你了。”
  裴心猛地抱住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呜咽地痛哭起来。
  第28章 归去来(三)
  孟君山以前有次喝酒的时候讲:忽然想起琐碎往事,是上了年纪的表现。
  他经常一本正经地说些貌似有些道理,仔细想想又没什么意义的话,以至于谢真总觉得,假如一定要有一本箴言合集流传,那也应该是孟君山的而不是他的。
  此时此刻,他又不由得记起了这一句。
  他想起那会儿他问裴心想要怎样的弓箭,裴心说:想要一把银色的,很亮的。
  他当时只道少年人喜欢漂亮东西,寻来许多天材地宝,请隐居在晋平城的匠人为他打了射月。那匠人的作品大多朴素,对谢真找来的华丽设计各种不满,好不容易才被他说服,完成之后,直说他这辈子也没打过如此招摇的兵器。
  但成品确实精美绝伦,刚拿到手的时候,裴心爱得不行,睡觉都要抱着,第二天腰上被硌出一排红印子,被霍四好一通嘲笑。直到后来,谢真才知道,裴心一直很羡慕孤光出鞘时的银辉璀璨,于是他从小就立志,想要将来也能这样闪闪亮亮。
  那时提到瑶山的小师弟,谁不称许,谁不喜欢?那样一个明朗潇洒,如珠如玉的少年。
  “都多大的人了还哭。”谢真说,“再哭就叫你去泡瀑布了。”
  裴心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擦了擦眼泪:“大师兄,你还活着?”
  谢真:“刚活过来。”
  “太好了。”裴心低声说,“但是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么丢人的样子。”
  在牧若虚的记忆里见到的裴心,无论是隐居山林的安然自若,还是惊变后一如往常的镇定,他总是看起来十分沉着。仿佛再大的祸事临头,他也只会尽他所能,做他所做。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或许也曾迷茫不定。当初带他修行,教他道理的那个人,在那些时刻并不在他身边。
  “也不必这样讲。”谢真道,“我也曾有许多想做的事,最后还不是咔嚓一下死了。”
  裴心:“……”
  “世事难料啊。”谢真就像他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只消对得住你自己就可以了。那天救了从山上掉下来的小蛇,你后悔吗?”
  裴心抬起脸,就如他想的那样道:“再来一次,还是一样。”
  “好。”谢真说,“这才是我们小裴。”
  这时候,他们脚下的祭坛开始摇晃起来,裴心的身影也时明时暗,闪烁不定。
  “要出去了!”用水流维持着阵法的孟君山喊了他一声,“但是要出了炉心的话……”
  他不用说完,谢真也领会他的意思,一旦离开炉心,裴心这一点微弱的神魂,恐怕也将散去。
  “能再见到大师兄,已经是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啦。”
  裴心后退半步,取下背后的射月。对于这柄他视若性命,却在自断一臂之后再也无法拉开的银弓,他手指从弓身滑过,珍惜地抚了抚。
  然后他挽弓向前,箭如飞光。
  第一箭,将这摇摇欲坠的殿堂破开一条缝隙。第二箭化为飘洒的银辉,铺开一条宽阔道路。最后一箭,一直飞到火焰无法抵达之处,将黑暗敲开,道路的尽头顿时大放光明。
  裴心放下弓,就像每次检查完功课时那样,扬起脸得意地一笑,然后撒娇道:“大师兄,你带我回去吧!”
  熟悉的话,熟悉的面孔,谢真也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那句他再熟悉不过的话:“你拉弓用的是腿吗?自己走。”
  一旁的孟君山:“……”
  裴心忍不住大笑起来。谢真道:“不过,这次可以破例。”
  他转过身,裴心愣了一下,跳到了他后背上。
  谢真被砸得一个踉跄:“你怎么变得这么沉啊?”
  “有吗?”裴心挠挠头,“长个儿了嘛。”
  谢真背起他,往那条路上走去。随着他步伐向前,裴心的身影也渐渐变淡,直到消失不见。
  就在他踏出厅堂之前,谢真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音。
  下一刻,神魂复位,他睁开眼睛。
  他稍一动,长明立刻察觉。接着一道银光从谢真眉间飞出,重新落进他掌心。
  谢真转过头,却见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心念转动,便想到其中关碍:“你给我那个铃铛,不能离开你的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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