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源雅一唇角微翘,半开玩笑道:“可千万别举着咒具来祓除我就行。”
“不会的。”
高辻在真如此说着。
看向源雅一的眼神却好似在看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晚辈、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虽说只有短短数年寿命,他也算是人生阅历比较丰富的那类人了,看事情也比较通透。
“您……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纵使只有自己一个人。”
源雅一微怔,竟没读懂对方眼底的复杂。
“如果觉得太孤单的话,您或许可以结交一些长生种?”
高辻在真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不远处撑着把红色唐伞的无惨,诚恳地说:
“时光总是无情,人类的生命终归还是太过短暂,于雅一大人而言,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1]。
他们这样的凡人很难与行走过如此漫长的时光、也即将还要经过更长岁月的源雅一产生共情。
但如果对方不停地与人类产生羁绊,最终受伤害的也只会是源雅一自己。
生离死别于源雅一这样对情感格外敏感的咒灵来说,危害不小。
隐隐明白高辻老头儿的言下之意,无惨无意识地捏紧了伞柄。
苍白的手背上凸显游蛇般的经脉。
脸色不太好看。
那个老家伙隐晦点出的意思是——他活不长。
凭什么这么说?!
他以为他是谁?!
没有人可以对他指手画脚!
源雅一还不知道身后无惨的五官都快扭曲了,他朝高辻在真温和地垂下眼。
“我知道了,谢谢你。”
高辻在真再次行礼,转身离开。
最后他又笑着说了句。
“谢谢雅一大人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说的话,或许千百年后,雅一大人还能见到在下的转世?”
“说不定呢?”
源雅一笑了笑,目送高辻一家远去。
秋风萧索,吹得神社周围的红枫瑟瑟作响。
被染红的赤色叶片顺着风的方向打了个卷,像一只只轻盈的蝶,扬上天空又颤颤巍巍地飘落,其中一片抚上了源雅一的肩头。
无惨默默在身后盯着源雅一的背影看。
仿若实质性的视线像是要将对方的狩衣盯出一个洞,看看里面跳动的心脏。
于湛蓝色天空下伫立的源雅一现在身上透着一种他说不上来的气质。
置身于天地之间,却又好像万事万物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就像只……无依的浮寝鸟。
……
入夜。
月凉如水,冷得人心尖发颤。
睡不着的无惨想起身打开雪见窗透个气。
哪知道刚转了个身,余光瞥见本该立在葡萄藤站架上的白雀正扑棱棱着羽翅,小心翼翼地往门口的方向飞。
如今的他就跟猫一样,即便屋子里没有一丝亮光,他也能清清楚楚瞧见所有东西。
那只蠢鸟想去哪?
血眸晦暗,无惨掀开身上的软褥,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但小雀的速度显然要更快,等他出门,早就不见了踪影。
无惨直觉白雀应当是去源雅一那边了。
犹豫了片刻后,他决定过去看看,不进源雅一的正殿,就在门口。
那只鸟不简单,暗地里肯定还和源雅一有联系。
木屐踩在缘侧上会发出哒哒的声音,无惨索性只穿了绵软的白色足袋。
意外的是,还没靠近正殿那边他就闻到了一股浓醇的酒香。
转过拐角后,他看见同样穿着一身宽袖白色里衣的“人”正坐在缘侧边缘,倚靠着边上的木柱,一动不动。
——是源雅一。
平静的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无惨立刻退回更深的阴影中,只来得及匆匆瞥了眼。
白雀似乎不在?
源雅一没发现他吗?
无惨不觉得自己能瞒得过源雅一,遂主动走了过去。
这才发现对方睡着了,睡得好像还挺熟的。
他先是安安静静凝视了会儿被泠泠月光铺了满身的源雅一,随后绕到阶梯那边走到源雅一身前的白砂地上。
那张带着悲悯神性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绯红,还晕着一层好看的银辉。
黑发黑眉黑睫的神明合眼小憩时的模样十分不像……
无惨的思绪顿了顿,没有克制住自己渎神的想法。
这家伙一点都不像居于高天原上的神明,睡着的时候有点像一个小孩子。
会因为姿势不舒坦而稍稍皱起眉,然后赌气一样撇撇嘴角,像是无声地在睡梦中抱怨自己的不满。
跟他想象中的神明形象完全不一样。
在这个时代神明并没有完全隐秘,祂们依然行走在土地上斩杀各种恶妖 。
无惨没怎么见过,接触最多的便是源雅一,但他觉得祂们应该不是源雅一这副样子的。
长了一副悲悯众生的慈悲相,让人一见就觉得非常亲和,一点也不威严。
他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所有神明都是菅原道真那样的。
天满宫里有道真公的画像,听说和本人十分相似。
除了这张脸,源雅一还有哪里像神明呢?
哦,在除魔的时候可能比武神还武神的姿态算不算?
无惨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掌心已经贴在了源雅一同样冰冷的脸颊上。
他能明显感觉到手下传来的一点点肉感与偏热的温度。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
皮肤很光滑,不太像是人类,他似乎能感受到皮下的血液顺着细小的血管在流淌。
呵……
毕竟是神明,不像人类也是正常的。
这真是一副完美的躯体,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是。
直到现在他都想得到源雅一的身体。
无惨不知道的是,房梁上正站着一只白色的小雀鸟歪着脑袋看他。
那目光像是探究,又有点幸灾乐祸。
至于阻止无惨的行为?
那还真不好意思,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安安静静地看看无惨到底想要做什么。
无惨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再次低头时蓦然对上了一双比夜色还要黑沉的眼睛。
藏在眼眶里的“黑玉”转了转,缓慢收束视线。
“!!!”
源雅一直接忽视那只捧着他脸的手,抬眸迎上如血般粘稠的红眸,语无波澜道:“无惨?你怎么没睡觉?”
无惨淡定反问:“雅一大人不也没睡吗?”
说不定早就知道他来了。
源雅一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往后微微仰头,避开无惨的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试图散散酒意。
“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醇厚的酒香萦绕鼻尖,熏得无惨也多了几分醉意。
他没在意对方的避而不答,只是说:“我睡不着。”
缓过劲来的源雅一皱着眉打量站在白砂地上的无惨,语气中带上些许责备。
“你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还不套件厚点的羽织?自己的身体状况,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吧?”
足袋那层薄薄的布料起不了什么御寒的作用吧?
无惨可以说是赤脚走过来的。
他好歹还穿了双木屐。
鲜少被人这么……训斥,本就易怒的无惨眉间控制不住地飘上怒意。
他沉声说:“在你看来,我的身体仍然和当初一样脆弱是吗?”
源雅一还当他是那个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病秧子!
可如今的他,即便一夜不睡,在外面吹上整宿的冷风,也不会病倒。
那个医师的确有点本事。
自己的身体在那一碗接一碗的苦药中渐渐转变成了另一种……更为完美的存在。
他不需要吃人类的食物也不会觉得饿。
不眠不休也不会累。
就像源雅一一样。
他早就不是那个病恹恹的、只能躺在床榻上苟延残喘的废物!
源雅一为什么还用这种怜悯的目光看他?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你是不是也像那个老头儿一样,觉得我活得不长久?对我做的一切其实都是高高在上的你对将死之人所施舍的怜悯?”
无惨猛地拽上源雅一右肩上的衣服,梅色虹膜的愈深,像团擦不掉的血。
浓黑的夜色总能激发人心底最为隐秘、不可说之事,长久以来沉积在心底的郁气像是突然找到了个宣泄口,骤然爆发。
高傲的自尊心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角度提醒他自己命短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