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世界上终于有一样东西能伤到自己,而他在意的却是这件事本身。
  杰对他被伤害这件事的耿耿于怀。
  他回握了一下,嘴角弯起来:“好啊。”
  呵。
  伏黑甚尔瘫在冰冷的地上,一丝丝出着气,眼底闪过不甘。
  剧痛和失血让男人意识模模糊糊,但他那个思考起来一向不怎么好使的脑袋此时却异常清晰,而且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打转:妈的,最终还是栽在这两个小鬼手里了。
  真够讽刺的。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不过只尝到满嘴血腥味。烂泥扶不上墙说的就是自己这种货色吧?
  ……
  天逆鉾缴获,天内理子也被其余人护在身后,危机初步解除。
  不过夏油杰心里却翻着另一种更深沉的不解。而且这种疑惑超越了少年的年纪,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少年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伏黑甚尔,眉头紧锁。
  为什么?
  明明上次这家伙已经有了点改变的迹象,甚至开始主动送小惠和津美纪上学,陪他们一起看电视……明明已经有机会走上更好的生活,跟家人安稳地在一起,离开那些泥潭,他为什么还是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还要为了盘星教余党那些阴沟里的老鼠,跑来做这种自寻死路的事情?他实在想不通。
  “为什么要这么做?”
  伏黑甚尔自己也说不出。只低低笑了一声——他就是个荒诞的烂人,不需要什么理由。
  五条悟居高临下看着伏黑甚尔,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他开口,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纯粹是确认流程:“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伏黑甚尔费力抬起眼皮:“啊……遗言…?”
  半晌,他说:“我儿子伏黑惠就卖给你们了。那小子算半个禅院家的种,大概值点钱。”
  那个很讨厌的禅院家啊。
  印象里是听津美纪提起过伏黑入赘的事情,不过……原来他以前姓禅院?家入硝子冷不丁想起早前去京都找庵歌姬玩时打过照面的那个超级没礼貌的金毛封建蠢货。叫什么来着?禅院蜘蛛?直猪?
  原来这家伙还有这样的身世。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愣了。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巨大的矛盾感瞬间攫住了黑发少年。
  惠和津美纪。
  少年脑海中瞬间闪过伏黑家的小孩看着伏黑甚尔时那种带着点孺慕和害怕的复杂眼神,又想到他们和菜菜子、美美子在一起玩时的快乐画面。
  原本积蓄的杀意在想到家中几位小朋友的刹那,就被戳漏了大半。
  这人可真该死啊……惠和津美纪或许也盼着能和家人好好生活,但是,但是——
  夏油杰一口气在心里堵着。
  他气这个男人竟然就这么轻飘飘的因为盘星教余党对理子出手,可一想到他是惠的父亲,又有种说不清的复杂。
  这个人渣,伤了悟,还差点杀了理子妹妹!可是,如果他和悟今天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杀掉伏黑甚尔,惠呢?津美纪呢?回家之后他们该怎么面对那两个孩子?
  夏油杰郁闷起来。
  我……能坦然对两个孩子撒谎吗?
  我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面对他们吗?
  矛盾感与愤怒撞得少年胸口发闷。
  他死死盯着伏黑甚尔那张写满烂人二字的脸气道:“为什么?你明明可以和大家一起好好生活,为什么要这么做?!”
  石头沉入深潭。
  夏油杰的问题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一种深沉的颓丧弥漫开来。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中,一个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因为承受不了吧。”
  家入硝子说。
  她不知何时倚到了旁边的墙壁上,低头扫过地上的伏黑甚尔。五条悟和夏油杰同时转头看向她,其余人也面露不解。
  “受不了?”五条悟歪头。“受不了什么?工作不够轻松吗?还是钱给少了?”
  夏油杰显然也在等一个更清晰的解释。
  伏黑甚尔背叛了他们提供的安稳工作,背叛了可能的家庭生活,这行为本身就充满矛盾。
  “说起来,大概……”
  家入硝子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是前一阵子才开始自学心理学,万万没想到第一位供她分析的家伙就是这种棘手病例。
  “是受不了好的生活本身。”
  夏油杰纳闷了:“啊……?”
  “这家伙有很强的自我毁灭倾向。根源嘛,大概就是出生在禅院家但毫无咒力这个原罪吧。”
  那个从上到下都是烂橘子的禅院家啊。五条悟想到。在现代社会还仍旧秉持“非禅院者非术师,非术师者非人”这种落后理念的一帮蠢人。毫无咒力的人出生在禅院家,大概只有一个命运——被禅院术师们当垃圾、耗材踩在脚底下。
  伏黑甚尔身体绷紧。
  “从心理学角度讲,这就是典型的创伤重复。禅院家长期的否定和羞辱让他从骨子里深信自己不配得到幸福。这种习得性无助和成长中不断的重复自我验证成了他的核心看法。所以,”她顿了顿,“当幸福真的靠近——”
  比如有了正经工作,有了点家庭的样子时……他身体里的警报器就响了。
  伏黑甚尔本能地要去破坏它!
  越是接近幸福,就越要亲手毁掉。
  因为……痛苦。
  痛苦才是他熟悉的生存模式。
  “所以当好事发生时,他会本能制造些状况来验证这一点。我想,他大概不是不想获得幸福,是不敢幸福。”
  这类人往往对变好这件事本身感到恐惧——维持现状虽然痛苦,但至少是可控的。
  而改变,意味着未知。
  未知,比确定的痛苦更可怕。
  “你们之前不是说过他还没有戒掉赌马吗?”硝子又提起。
  夏油杰说:“对。所以工资有一半是发到惠酱他们手里。”
  “挥霍金钱,寻求刺激…说白了就是在逃避嘛。你只不过在用物质填补内心的空洞罢了。”
  未来的家入医生瞥了一眼伏黑甚尔。
  “至于亲密关系就更糟了,尤其是对惠他们。你想靠近,又怕得要死,害怕再次被抛弃,所以干脆自己先切断联系,用冷漠维持一个你自认为安全的距离。”
  夏油杰若有所思。
  说起来,伏黑这家伙战斗风格也是不管不顾冲着两败俱伤去的。不止别人的性命,他好像也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家入硝子怜悯道:“杀手先生,你毁掉的不是幸福本身,而是自己获得幸福的可能性啊。”
  “……”
  一种被彻底看穿的强烈羞耻和恼怒迎头盖脸!
  年轻女孩口里吐出的手术刀一层层剥开了他腐烂的血肉。伏黑甚尔猛地抬起头恶狠狠瞪向家入硝子,同时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咕噜声。他想提起力气反驳,想骂人!想撕碎那张平静陈述着真相的嘴!
  他被迫露出最不堪的核心。
  家入硝子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就只是一个最标准的医生看病人的眼神。
  什么嘛……
  那股被剖析的愤怒突然就瘪了下去。
  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伏黑甚尔。所有的挣扎、辩解、凶狠,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
  他像一滩真正的烂泥瘫在地面。
  其实。
  那个侥幸逃脱的盘星教余党出的钱甚至还不够他去玩几次小钢珠。
  没钱的话,我可不干。
  换作平时的我肯定会这么说,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但作为他对手的人是觉醒了无下限术式的咒术师和拥有特级咒灵的式神使,而且其中一位还是那个五条家的六眼神子。恐怕说他们是当代的最强咒术师也不为过。
  因此,在那个时候。
  我突然想要否定他。
  我想把他打趴在地。我想把禅院家、把咒术界……把他们那些人的顶点扳倒在地。为了肯定自己的尊严,我放弃了平常的原则,也放弃了那一条安稳的路。而那一刻,我就已经输了。
  真可笑啊。男人想。
  自尊心这种东西,在我身上竟然还存在吗?
  不尊重自己。
  也不尊重他人。
  这不正是我所一直践行的生存方式吗?
  男人扯扯嘴角。
  “我这种人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伏黑甚尔闭上眼睛。
  这具强壮健美身躯倏忽有了一阵安静的味道。男人头发乱糟糟的,嘴唇斜开一道疤,短密的睫毛上沾着血污和不知名的液体。
  五条悟和夏油杰此刻也罕见地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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