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哗啦啦……
  海潮退去了,爱潮涌来了。
  它们在礁石的怀抱里留下了被阳光吻透的清澈海水。
  心里痒痒的。
  五条悟突然伸手把夏油杰的皮筋抽走!
  “诶!”
  挚友乌黑的头发全散了下来,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笑着用额头撞了五条悟一下。五条悟捂住额头,半晌也撞了他一下。
  咚。
  五条悟发现自己的胸口也在发出这样的撞击声,他想,我要赶紧摁住呀!就这么想着,他像一只大海獭抱着自己的小宝宝一样用腋窝夹住了夏油杰的胳膊,嘻嘻的笑。
  他们沿着水线走了一会儿,脚下慢慢出现了一点硌脚的细石子和湿滑的海藻。
  最终,藤井介人在一处高大平坦的礁石前停下。
  “都上来!光着脚才够劲!”他朗声笑着,毫不犹豫地弯腰脱掉鞋袜,赤脚“啪嗒”踩上粗糙湿润的岩石,动作麻利得不像七十多岁。
  “上面有什么吗?”五条悟大声问。
  “哈哈哈哈……上来吧!上来就知道了!”
  五条悟“哈”了一声,甩掉鞋子先跳上去,再帮忙接住夏油杰举起来的美美子和菜菜子。家入硝子抱着手臂看了看,也慢吞吞地跟着踏上去。
  藤井介人已经灵活地蹲在礁石靠海的一侧,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半旧的折叠刀和一块扁石头。他指着岩石缝隙间那些灰扑扑、紧紧吸附的硬壳:“瞧,牡蛎!好东西哟!”
  “哐哐!哐!”
  敲了几下,再一掰、一撬,里面湿漉漉、微微颤动的鲜美蚝肉就露出来了。
  老头儿直接就这么生着吸溜进嘴,几乎是一口吞下!
  他满足地咂咂嘴:“非常鲜!尝尝?”
  呀!直接长在礁石上的生蚝,他们都还没见过呢!
  夏油杰他们也兴致勃勃地找了块石头敲起来。
  几人收获了不少生蚝,围坐着开来吃。五条悟从狱门疆里拿了点柠檬酱油和芥末。藤井见了忍不住“哦呵”一下,他说,“咒术师还是方便啊。”
  夏油杰问他:“要来点吗?”
  “多谢。”
  夏油杰说:“这么漂亮的地方,是我们要多些您带我们来才对。”
  藤井笑了:“哈哈哈……知道为什么我要带你们来这里吗?”
  “为什么?”五条悟问。
  “这里以前是我老家。”
  夏油杰几人都有些意外。他们还以为藤井介人也是世家出身的官员,毕竟日本内阁出现平民是很罕见的事。不过,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位老先生会站在革新派的那一边了。
  接着,藤井介人下一秒的话是彻彻底底震惊了众人——
  “这块礁石是我曾经给自己选的自杀地。”
  “噗!……咳咳咳咳!”
  夏油杰冷不丁被这惊天大秘密呛到了!
  五条悟赶紧拍后背给他顺顺气,一边也惊讶地问:“什么情况啊??老爷爷,你还挺惊人的嘛……”
  “呵哈哈哈……那是在我弟弟刚死不久的时候了。”老人说,“父亲很早就不在了,母亲年轻时工作得太拼命,身体一直不好,我和阿健是家里的顶梁柱。”
  “阿健出事的那一天刚好是我和妻子的婚礼,他出发前还告诉我会为我们准备一份特别的礼物。我当天早上与他通了电话,之后再也没有消息了。再见到他的时候,我几乎要认不出来那是我的弟弟——他那么开朗、那么年轻、那么乐于帮助别人的一个人,却那样不明不白的死了。而且死得毫无意义。”
  “因为弟弟的死,妈妈的身体也撑不住了,没多久也跟着离开。而妻子也在同时查出了疾病,我一边奔波着同时操办两位至亲的葬礼,一边想办法带着妻子去大城市的医院治病,而后我们也去了京都。我找到了总监部的一个驻点,对方先是问我怎么找来这里的,接着再以抚恤金为要挟让我不要再打听自己不该打听的事。后来,我从阿健曾经的同伴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那时候我对这个世界是绝望的。我充满恶念,我想开车把那些人全都撞死!我想带一把匕首去剖开他们的心肝看看那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夏油杰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道老迈的声音顺着海风清晰的钻进耳朵里——
  生活的浪潮仿佛故意要掀翻我们的小船,接踵而至的麻烦让我喘不过气来。疲惫和绝望一点点淹没了我。就在某一天,一个念头顽固地盘踞在脑海:结束吧,让这一切沉入永恒的寂静。
  那晚,我几乎没有合眼。
  我穿着结婚时买的衬衣默默出了门。车子沿着今天我们开来的那条海岸公路行驶,我为自己挑选了很久,最终停在了这片荒僻的礁石滩旁。
  我也像今天这样脱下鞋子,赤脚踩上冰冷湿滑的礁石,一步步向那片伸入海中的黑色巨影走去。海风抽打着我的脸,我想,就在这里吧,让下一个浪头把我带走!
  我爬上巨大的、被海水冲刷得黝黑发亮的礁石顶端,准备纵身一跃。就在我最后一次望向那片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时,脚下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不是光滑的石头,而是粗糙、坚硬、带着海藻黏腻的凸起。借着天边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我蹲下身,手指摸索过去。是牡蛎!一大片紧紧吸附在礁石上的牡蛎。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捡起旁边一块被海浪磨圆的石头,用力砸向其中一只牡蛎。咔嚓,我撬开破碎的外壳,里面是灰白软嫩的肉,裹着一点冰凉的海水。我把它凑到嘴边,吮吸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瞬间在口中爆开——极致的新鲜,海水的咸冽,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回甘,还有来自生命本身纯粹的鲜美。它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包裹着我的绝望麻木。我几乎是贪婪地,又砸开了第二只、第三只……那原始的、鲜活的滋味,在冰冷的清晨唤醒了某种被遗忘的东西。
  就在我埋头敲打、吮吸时,一阵清脆稚嫩的笑闹声由远及近。
  天光渐亮,几个穿着短裤、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跑到了礁石滩边。他们显然看到了我,也看到了礁石上那一片宝藏。
  “叔叔!叔叔!”一个小男孩踮着脚,指着礁石高处我脚下的位置,声音里充满渴望,“那些大牡蛎!我们够不着,浪要打上来了!你能帮我们敲几个吗?”
  我低头看着他们仰起的、被晨光映得发亮的小脸,眼中是纯粹的兴奋和期待。那瞬间,我忘记了为什么要站在这冰冷的礁石上。我点点头,弯下腰,用石头用力敲击着礁石上肥美的牡蛎。撬开壳,小心地递下去。孩子们欢呼着接过去,学着我的样子吮吸,发出满足的“哇”声和笑声。他们的快乐如此简单、直接,一种久违的、几乎陌生的暖意把我穿透了。
  我忘了时间。
  直到孩子们心满意足地挥手告别,蹦跳着去上学,我才惊觉,太阳已经出来了。万道金光洒在波涛上,海鸟鸣叫着掠过海面,脚下的礁石不再只是冰冷的死亡跳台,它托举着我,也孕育着生命。这片我曾想投入其中的大海救了我。
  所以我脱掉衬衣,弯下腰,不再是为了纵身一跃,而是开始用力地敲打礁石上的牡蛎。一个,两个,三个……我把它们小心地装进衬衣里。冰凉的牡蛎壳被兜在里面,嘲笑我的软弱。
  我拎着沉甸甸的一袋牡蛎回到家。妻子还在熟睡。我轻轻地把它们放在厨房的水槽里。她醒来时,惊讶地看着水槽里那些还带着海水气息的牡蛎。我撬开一只最肥美的递给她。她迟疑地尝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天哪,好鲜!你在哪儿弄到的?”
  “我说,在海边碰巧遇到的。”讲到这儿,藤井介人笑了起来。
  “我带着赴死之心走向礁石,却带着一兜牡蛎回家。我很高兴,我的妻子也很喜欢它们。我的生活又好起来了。”
  菜菜子不太听得懂,她问:“老爷爷,是牡蛎救了你吗?”
  “不,不是那样的——是我改变了。”藤井说。
  “当我把目光从绝望里移开,看向脚下的礁石、平静的海面和孩子眼里的光,并笨拙地回应了他人的小小请求时,世界就变了。我撬开牡蛎,海面并没有因此变得平静,麻烦也没有随潮水退走。只是我变了,我已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沉没的人了。”
  “夏油君,你的「念头」并没有错——”
  世界不只是无情的海。
  它有深渊也有浅滩,有风暴也有晚霞。咸水苦涩,礁缝里却藏着鲜美。大海在绝望者眼中是坟墓,在渔夫眼中是生计粮仓,在诗人眼中是永恒。
  每个人的生活都在波浪里,小船也好,大船也罢,没有谁能一直顺风顺水。渔夫的妻子担忧出海的丈夫,船老大的眉头为鱼价紧锁,养蚝人要与变化的水温搏斗……难题如同海上的浪花,永不停歇,但正是这起伏的波涛,构成了人类生活的全部韵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