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他俩离开的时候,听见杨燕依旧在对周展说,没事的没关系,喜丧。
  “阿珍,”边雪进里面叫住杨美珍,“你不回家睡觉吗?”
  “嗯?你回来怎么不说一声,”杨美珍抬抬眼镜,“来来来,帮我摸张牌。”
  “我不会打麻将,”边雪说,“陆听来。”
  陆听帮忙摸了张,扔出来一看。
  杨美珍撇嘴:“小陆你这臭手,好笨诶。”
  “我也不会打。”陆听这时才说。
  杨美珍瞅他俩一眼,边雪连忙把人拉出来,让看热闹的王贵全顶上。
  “干什么?”走到外面,杨美珍问,“你们困了就回去睡嘛,明天中午来这儿吃席。”
  边雪没从她脸上看出特别的表情,但还是问:“你没事吧?”
  杨美珍回头和高高的刘桂香对视一眼,嘀咕一声能有啥事儿?
  “我前些天和她唱歌,正说着呢,今天咱还一起玩,兴许第二天就见不上了。今年冬天,也不是第一个老头老太去世啦,但是这谁料得准呢?”
  “所以咱每天开开心心地过,争取走的这天也热热闹闹。”
  “她的儿女外孙都回来了,火烧得好旺。”
  身后的麻将直响,稀里哗啦,盖住杨美珍的絮叨,盖住刘桂香子女的抽噎。
  边雪想起那袋小面包,至今还放在茶几上。昨天把泪哭光了,现在心里空空的,流不出泪。
  可是这样的热闹,究竟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小镇居民在灵堂里进进出出,大多是中老年人,能看见的年轻面孔很少。
  前不久他睡在卧室,早晨五点,迷迷糊糊听见唢呐开路的声音。那时他以为在做梦,直到今天,才恍然意识到是什么情况。
  难怪那早陆听比平常更沉默,往桌上放好早饭,在院子外喂了好一会儿狗。
  边雪有点厌烦这个冬天了。这是一个多有死亡,少有新生的地方。
  “你别这样,别皱眉!”杨美珍拍在边雪背上,“小陆也是,你俩好好的,听见没?”
  边雪回过神,陆听叹了口气问:“要进去看看吗?”
  杨美珍推过陆听:“你带他去,刘奶奶平时怪喜欢你们的……边雪把表情收收,眼泪别掉她身上了!”
  两人进去看了一眼,一堆鲜花里摆着根蔫儿了吧唧的芹菜,陆听哭笑不得:“阿珍姨真是……”
  “刘奶奶牙不好,”边雪说,“她咬不动的。”
  身后忽然传来婴儿啼哭,尖锐响亮,震耳欲聋。
  杨燕唱着摇篮曲,轻声哄睡:“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1]
  边雪回头,杨燕的身影在门口摇晃,她的嗓音沙哑,时断时续。
  他看着看着,眼眶有点红。
  陆听牵起他的手,牢牢握住,轻轻哼唱。
  旋律舒缓,边雪听出他已经唱到后半段。
  世上已静,快快安睡。
  一切温暖,全都属于你。[1]
  *
  边雪和陆听把杨美珍送回家,换他们回去守夜。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陆听身后,打量他的背影以及耳背上的设备。
  这样的场景很难不让人思维发散。
  陆听的沉默像是他早已习惯这一切,但习惯并不代表内心毫无波澜。边雪反倒希望他多说点什么,聊聊以前或者现在,什么都可以。
  边雪跳上路边狭窄的台阶,微微展开手臂保持平衡。
  这个高度和陆听的视角相似,有点像戴了度数不合适的眼镜,路面矮下去一截。
  陆听听见响动回头,见边雪的姿势不由得笑出来。
  “你像企鹅。”
  说话的同时他也支出手臂,同手同脚,夸张地模仿边雪的动作。
  边雪停下来。
  忽然就觉得他有点欠了。
  “怎么不走了,怕摔?”
  陆听说着,把刚拿出来的烟盒放回去,挽起袖子,握住起了边雪的手腕,“走吧,摔下来我接着。”
  道路是直直的一条,那头连着棋牌室。
  边雪走得很慢,时不时侧头,瞥陆听一眼。
  他转了转胳膊说:“我小时候老这样玩,有一次在小卖部门口摔下来,把脚扭了。”
  “这么皮,”陆听抓紧了他,“现在还敢,不怕摔了?”
  边雪沉思说:“怕,但是摔了有你接着。”
  作势往旁倾斜,陆听抓他手腕的手变了方向,改架住他的胳膊。
  于是企鹅被禁锢臂膀,呆呆站在独木桥似的石阶上。
  陆听挤上来又跳下去,依旧靠在他身边:“好好走,要么就下来。”
  木头终于舍得开口说话,边雪耸耸肩,索性不折腾了。
  再往前走到棋牌室,周展和秦老板坐在路边抽烟,边雪低头打了个招呼,跳下来。
  刚才桌上的烟准是被周展摸走的,他这会儿大大方方地掏出来一把,给每人拿来两根。
  “你俩这么快就回来了,”秦远山说,“这才多久?”
  周展帮忙擦了两块石头:“怎么样,林城是不是一直堵车,开不动道!这时候跑去卖泡面稳赚不赔。”
  秦远山乐了:“脑袋转得挺快,那你去啊。”
  石头磕得边雪大腿疼,他扔了直接坐在地上:“你们不觉得磕得慌吗?”
  陆听摇头,秦远山眨眼。
  “不磕啊,”周展说,“我专门给你找了块平的。”
  陆听捡起那石头,翻了个面:“……尖的。”
  秦远山边笑边骂:“服了,周展你把头发捋平了让我看看,是不是尖的?”
  边雪说:“尖脑袋还真是骂人的?”
  “是啊,”周展嘿嘿一乐,“我爸以前老这样骂我,但他现在去县城打工了,想骂也骂不着。”
  陆听摁了烟蒂问:“叔叔,县城怎么样?”
  “我爸吗?还行吧,”周展说,“工资还行,就是不好请假,一年见不了几次。不过飞飞翻了年要去特教学校,得花钱不少,也就这么着了。”
  边雪沉默不语,半晌后转头,问了个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镇子上的年轻人,是不是大部分都去外面打工了。”
  “对啊,”秦远山接话,“身体还能干活的,差不多都去了,待在镇上没啥活路啊。”
  陆听怕边雪不清楚,给他解释:“前几年,开发古镇的时候还可以,后来不行了。”
  “生意不好做,”秦远山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只适合养老。我刚还和燕儿说呢,前些年咱这要是真发展起来了,她开的那民宿也不至于干不下去。”
  被有意绕开的话题,忽然就这样转回来了。
  秦远山说完一顿,边雪和陆听也没急着接话。
  只有周展悄悄往后瞥了眼:“燕姐好难过,一直跟我说,如果没走那么远就好了。”
  “咋可能这么简单,”秦远山说,“不吃饭啊?不过活了啊?你以后不也要去外头工作吗。”
  周展撇嘴:“你当老板的咋把员工往外拐,再说你自己不也从外面回来了?”
  边雪看了两眼秦远山,他仍然穿着老旧的西装,做了发型。人是回来了,那股心气儿还在外面。
  秦远山意外地沉默了,他又摸出一根烟,抓乱背头,眼神缥缈,让人听不出他的语气:“我那不是没本事嘛。”
  边雪在这时又把那石头往外一扔:“放屁,你能把车行开到现在,就是最大的本事。”
  陆听和秦远山一愣,没忍住笑了两声。多粗俗啊,怎么会是边雪说出来的话。
  周展还是一腔热血的年纪,听几个哥说什么外头里头,他也想接话,但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于是他闭了嘴,看了眼灵堂,又收回目光。
  陆听和边雪并肩坐在他身边,神情和动作都特别像,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其实在周展看来,自己跟陆听才是同一类人。
  边雪有时亲切有时疏离,身上始终带着……
  估计就是他们刚才说的,外面的气息。
  意外的是,陆听去了趟林城回来,身上好像也沾上了点。
  就这样在路边坐到后半夜,道士走了,火也不烧了。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四个在路口分别,回去睡了四五个小时。
  这两天的时间走得奇怪,昼夜颠倒,把好几天压缩成一天,晞湾镇被按下了暂停。
  中午,居民都来棋牌室门口吃席。最后一道菜是青菜豆腐汤,杨美珍悄悄对边雪说,吃完就走,不要跟主人打招呼。
  于是桌边各位都喝了碗汤,放下碗默默离开。
  吃完饭边雪得回小卖部守店,陆听要送他,周展和秦远山一听,说要不一起?顺道买包烟。
  今天的太阳挺大,橙得亮眼。
  陆听和周展走在前面,用手语交流,影子被拉得和巷子一样长。
  “你和陆工关系真好,”秦远山忽然说,“他现在比以前爱说话了,人也变得没那么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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