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陆听可能摇了摇头,也可能是点头,头发蹭在边雪的脖子里很痒。
边雪于是反手去抓陆听的指头,陆听像有所察觉,主动退回来,盯着他的脸。
“要谢谢的话,用嘴就行了,”边雪嘀咕,“如果觉得不够,回晞湾镇你请秦老板吃饭。”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陆听的表情跟想象中不同,视线直白透着隐忍,让他想起在医院里看见的场景。
陆听躺在平车上时也是这样,思绪似乎飘得很远,可仔细看能发现,他只是在观察别人的口型。
边雪的音量降到最后,彻底没了声儿,沉默半晌他吞咽一下说:“怎么了,想说什么?”
陆听一手撑在边雪身侧,旋即整个人的重量压下来。
车窗上映出他们连在一起的影子,陆听的身躯几乎将他的挡住。雨水蜿蜒留下痕迹,划开陆听的背影,勾出他微微弯曲的轮廓。
“边雪,”陆听的额头抵在边雪的肩上,“我当时很害怕。”
这次边雪没将人推开,他想了想,在心里叹了口气,拍拍陆听的背。
他问,嗯,我知道,你当时在害怕什么?
第21章
边雪很少和朋友谈心,到底该怎么开口呢?什么才是合适的时机?
他想或许韩恒明和方穆青也不清楚,所以酒局大多以一声长叹作为结尾,然后,其中一人像个老练的职场达人,起身说,你们再坐一会儿,我来结账。
耳边,陆听的回答低低的,声音干涩:“那台仪器让我想起以前,想起爸妈……”他停顿许久后说,“听不见之后,我在聋校待过几年。”
他松开边雪,依着座椅愣了一会儿。
车里没人说话,边雪的手心里全是汗,像被雨水浸湿了。他快速启动车身,让车在大雨中跑起来,以至于周围不那么安静,给陆听的坦白找一个合适时机。
逐渐开至城郊,楼房变得低矮。
陆听说:“在那里学习手语,定期听力检查。”
“嗯,”边雪给出回应,“然后呢?”
“我想看懂别人说话,所以喜欢手语,不停练习,”陆听的语气恢复如常,“但不喜欢检查,纯音测试、听觉脑干反应……”
他用手指在头顶作环绕状,模拟当时的情景。
“头上连着电线,坐在机器前,不能动我。”
边雪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会让你感觉到不舒适。”
“其实身体上还行,”陆听说,“不过,日复一日的语言和听力测试,让我感觉……自己处在失控边缘。”
这些是边雪无法想象的,同样,他窥探不到陆听躺在平车上时,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场景。
陆听说完这些已经废了很大力气,翻涌的骇浪被吞咽回去,变成最平淡的语言,每说一句都要停顿许久。
太安静了。边雪打开车载音响,夜间频道里,两个主持人在背景音乐中闲谈,他愣了愣,迅速将其关掉。
陆听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些数据,无一不在提醒我,我不正常,我有缺陷。”
“你没有!”边雪几乎是下意识反驳,“你只是比别人多了两个小耳朵。”
陆听被他的说法逗笑,而后沉默。
边雪目视前方,他不能用“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之类的言语,轻飘飘地将陆听的经历揭过。
他理解这种感受,但没有妄下定论的资格。
于是他也沉默。
有那么一瞬他在心里祈祷,别下雨了,出点太阳吧,来照照这个蔫儿了吧唧的小陆。
然而远远地看见立在镇子口的石碑时,夜雨不给面子地转成大雪,晞湾镇的瓦片顶上铺陈了一层白雪。
这个无人踏足的小镇拥有自己的天气。
陆听往外看了一眼,“啧”的一声:“回来真好。”
“下雪还好?”边雪摇摇头,“好冷。”
陆听说:“不好吗?这儿居然会下雪,城里就不会。”
大黄狗在石碑边徘徊,见四下无人,开始标记领地。
晞湾镇改名为晞湾古镇后,顺势换了块占地面积更大的石碑。如今,每一道人为沟壑中都积满灰尘,无人在意,陆听的狗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边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陆听降下车窗,狗便追着他们边叫边跑。
“我有时候在想,很多事分明过去很久,恐惧却一直都在,”进入小镇,边雪降低车速,“快乐的事需要不断记录才能想起,不好的记忆,往往在某个瞬间反扑,大脑怎么这么不中用啊。”
陆听侧头,专注地等他把话说完,思考片刻后说:“我好像知道为什么。”
“嗯?”边雪说,“为什么?”
“快乐的事,发生得太少了,”陆听说,“等某一天,快乐像大雪一样覆盖,从此都是美好的回忆。”
边雪着实愣了几秒,挡风玻璃外,雪花安静无声,变成覆盖晞湾镇街头的一块块雪白碎片。
“那它们融化之后怎么办呢?”边雪空洞地问。
“不知道,还没想明白我,”陆听耸耸肩说,“等到春天,边雪和我一起去找吧,可以代替雪的东西。”
边雪将车停进汽修行的停车坝,他解开安全带,认认真真地打量陆听:“很好,今天是哲学家陆听。”
陆听拿过后座的文件袋和衣物,下车关门,摸了下眉尾的创可贴:“你还没有回答。”
边雪还记得文件袋是给自己的,伸手去拿:“回答什么?”
陆听转身躲过,边雪摸了个空。
他掰正边雪的身子,低头无比认真说:“边雪,再等等吧,活到春天。”
边雪的淡笑冻在嘴边,冷风绞得脸部发疼,他垂眼往掌心里呼了口气:“别说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话,被你阿珍姨听见准跟你急。”
陆听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脸上,那点惊讶和无措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但他只是咽了一下,把文件拿给边雪,两手反剪在身后:“给你和阿珍姨的,回家吧。”
他走在前面,过了一会儿边雪快步跟上来。边雪打开文件袋,从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照片和一个移动硬盘。
“你帮我洗照片了?”边雪惊讶道,“照片我还没来得及筛……”
可很快,他知道后面的话不用再说了。
冲洗出来的照片,都是美好回忆。
有年轻十岁的杨云晓,工作、浇花、晒太阳,也有杨美珍和杨云晓的合照,就站在阿珍副食前,她们的目光垂落在稍矮一些的镜头上。
那时阿珍副食还叫“阿容副食”,阿容是边雪外婆的名字。
翻看完全部照片,边雪没有找到杨云晓治疗阶段的影像,他松了口气,把照片小心地放回纸袋,抱在怀里。
“谢谢,”边雪说,“今天辛苦了。”
两人走进65号院,陆听锁上门,回头说:“春天很快就要到了,说不定明天就会出太阳。”
边雪站在卧室前,喉咙堵塞得说不出话。
他以前从来没觉得,短短一个晚上,情绪竟然能几经变化,好像经历了一整个春夏秋冬。
和陆听待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被拉扯的感觉,风就这样贯穿四季,推搡他让他向前。
陆听先一步开口:“晚安。”
边雪也说:“晚安。”
他回到房间,盯着墙壁上的拼音插画出神。雪下得小了,什么时候能停呢,明天会出太阳吗?
既然今年冬天这么冷,春天一定也不同寻常,会比往年暖和不少。
天蒙蒙亮的时候,院子外传来一阵喧哗。有了雪天经验的晞湾镇居民,早早拿起工具出门扫雪。
吃过早饭,边雪和陆听一块儿去阿珍副食。杨美珍刚起床,在先煮汤圆还是先扫雪之间纠结。
“你来扫,”杨美珍把扫帚塞边雪手里,“你们吃汤圆吧?吃几个?”
边雪和陆听异口同声:“不吃,吃过了。”
对视一眼,从对方眼底看出同样的恐惧,实在是没忍住,相视一笑。
杨美珍撇撇嘴,转动眼珠看见陆听,大惊失色:“哎呀,小陆的眉毛咋搞的!”
陆听捂住创可贴:“路滑,摔了一下,没事我。”
杨美珍进屋拿出红花油,二话不说,在大街上就想给他抹上:“其它地方肯定也磕到了吧?衣服撩起来,用这个好得快!”
边雪欣赏了一会儿陆听的尴尬,忍笑把照片递过去,打断杨美珍的唠叨:“我回去给他擦,阿珍你先看看这个。”
他说完便拉着陆听出去,站在门口扫雪。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杨美珍戴上老花镜,对着灯管看那些照片。
边雪没再多看,陆听不知从哪拿来个桶,另一手拎着个铁铲:“那个不行,我来。”
他挽起袖子就开干,一铲又一铲下去,很快店门口露出一条通道。
“边雪!”杨美珍在楼梯上喊,“你看着点锅,我上去拿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