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汽修店背靠马路,绿化带被压出一道口子,旁边立了个大红色的“修车”招牌,上面写着,免费提供热水,盒饭十元。
  几辆大货车停在坝子中间,司机捧着水瓶进店里灌开水,剩下几人蹲路边抽烟、吃盒饭。
  边雪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在车底看见一双熟悉的马丁靴。那大长腿,他一眼认定是陆听没错。
  工装裤扎在靴子里,陆听一腿曲起,另一条腿伸直,裤子绷在腿上。边雪正要细看,身后冷不丁窜出个声音。
  “诶,刘哥,正念叨您呢!”挺市侩的语调,听着是个年轻男人,“可以,当然可以,我给您抹个零……算下来八百八,图个吉利!”
  边雪往后看了一眼,意外发现那男人一副白领精英打扮,西服领带配齐,还用发胶整了个背头。
  就这一眼,边雪被纳入潜在客户名单。
  男人挂完电话,上来搭话:“帅哥修车吗?我们志科创新车行是百年老店,我给你也抹个零。”
  他递来一张名片,秦远山,汽修店老板。
  边雪认得这人,在镇上读小学那会儿,初中班有个外号叫“秦老板”的男生很出名。
  小小的秦老板立志说,他以后要去林城做生意,当真正的大老板。
  不知道秦远山自己是否清楚,大家乐意管他叫“老板”不假,但板是老古板的板。
  “我没车,”边雪没多透露,被秦远山带进停车坝,说,“找人。”
  生意没得做,秦远山倒也没收起笑:“是不是找周周啊?等着,我去叫。”
  边雪拦住他,目光落在不远处:“我找陆听。”
  秦远山一愣:“找谁?陆听?”
  陆听从车底钻出来,打开工具箱找了个扳手,绕到车后摸排气管温度。
  他把连体工装服的上半截脱了,用袖子系在腰上,耳朵里戴着隔音耳塞。
  秦远山拿出个浸了油的本子:“不好意思啊老板,是不是陆听工作出了错?您叫什么名字?我找找记录。”
  边雪的眉毛皱了起来。
  秦远山见他这表情,笑容僵硬一瞬:“不好意思老板,我们陆工他……耳朵不好使,拜托您多担待担待。这样吧,店里送您一个月的洗车卡,您看……”
  不知道遇到过多少相似情况,秦远山竟然条件反射给出这套连招。
  边雪打断说:“我找陆听有点私事,他什么时候下班?”
  秦远山“嗯嗯啊啊”地附和,仿佛边雪提什么要求都行。过两秒,他“啪”的一下合上笔记本:“啊……您要有事找他,等他修完这辆就可以。”
  刚巧陆听摘下手套,抬头找秦远山,第一眼先看见了那头的边雪。他有点惊讶,在裤子上反复擦手。
  边雪冲陆听勾勾手指,陆听指向耳朵,大步走进车间休息室。
  秦远山又说了几句什么,边雪没留意,陆听再出来的时候换了身衣服,把助听器也戴上了。
  司机跟秦远山验完车,秦远山再一回头,不见人影。
  周展上来跟秦远山讨了根烟,咂咂嘴:“老板,我也不想加班,啥时候放我走?”
  秦远山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那个帅哥,谁啊,你认识吗?”
  “边雪哥啊,”周展小口抽烟,跟舍不得一样,“阿珍姨的侄子,你不记得了?”
  秦远山有好几秒说不出话。
  读初中那会儿,谁不知道镇上有个白白净净的小豆丁?街坊邻居稀罕得不行。
  边雪不是在林城当摄影师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找陆听干什么?”秦远山问。
  “不知道,”周展说,“他们是朋友吧,早上陆哥还说要去找他,可能约了饭?”
  秦远山听得直乐:“我们聚餐,陆听一次没来过,还约朋友吃饭呢,吃得明白吗?”
  *
  吃饭?
  边雪觉得稀奇,陆听带他来了一家大排档,并把便签本递给他,让他点想吃的菜。
  “我点?”边雪问。
  陆听把笔塞他手里,表示默认。
  这家大排档是古镇开发那几年,本地人返乡开的。可惜后来项目荒废,除非过年过节有请客的需求,本地人不会往这店里走。
  边雪点了两个价位正常的普通炒菜,把便签本和笔递给陆听,陆听看了眼点点头,没有再加。
  陆听显然不是这里的常客,弯腰找了许久,才在桌子腿后找到个插座,给手机充上电。
  他将手机平放在桌面上,打开备忘录,却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
  边雪倒也没催,觉得挺乐的。
  这场景莫名正式,加上他头一次看陆听穿没有机油和木屑的干净外套,就更正式了。
  两个菜很快上桌,桌边一直没人开口。
  陆听吃饭很快,先吃完一碗白米饭,添第二碗的时候,才就了几口菜吃。
  他吃完,就坐在桌边等。
  边雪夹菜时,有好几次见陆听把手放在手机上,用一种不自在的神情偷瞄。
  直到对面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边雪。”
  边雪筷子一抖,土豆丝落到桌上。
  陆听的视线跟着一块儿掉落,看着土豆丝清清嗓子,对夹在其中的青椒重复:“边雪。”
  他的嗓音沙哑低沉,语调像牙牙学语的小孩儿,尾音扬得厉害,变成个问句。
  像在问土豆丝:你是边雪吗?
  陆听的眼睛快速眨动,边雪看出他的不自在,收起惊讶,语气如常:“怎么了?”
  “我。”陆听其实很紧张,但边雪没有特别的反应,甚至轻轻点了下头,表示鼓励。
  他咽了咽,“我可以,上次你说的。”
  边雪闻言放下筷子,看他一眼,拿纸巾擦嘴。陆听下意识照做,也抽了张纸,反复擦拭几下,才想起刚才已经擦过了。
  边雪为什么不回答?是反悔了吗?
  那晚之后,陆听思考了许久。连续失眠一个礼拜,熬出两个大黑眼圈,依旧没弄明白。
  边雪图什么?
  边雪口中的每一项条款,利益方都在陆听自己。那架势不像要找人结婚,简直像在交代后事。
  这个想法太荒谬了。
  阿珍姨口中特有出息的外甥,大学毕业就在林城扎根。工作体面,受人尊重,他不可能会有这种想法。
  同性恋……陆听这辈子还没见过活的,只在网上刷到过相关内容。
  边雪可能是想找个人应付阿珍姨?毕竟杨美珍经常念叨,说外甥抗拒婚姻。
  陆听不动声色地观察边雪的眼神,毫无波澜,仿佛一潭死水。
  他到底在想什么?
  难怪阿珍姨总放心不下。
  有一次她甚至拉着陆听说,小陆,其实我有点害怕。
  当时他并不理解,然而见到边雪本人,他似乎看透了杨美珍害怕的原因。
  这人好像随时都会离开。
  如果他答应边雪的请求,阿珍总归会放心不少。镇上不会有人相信两个男人可以结婚,对陆听来说,日子不会和以前有任何差别。
  而从名义上看,自己会成为阿珍姨的另一个外甥。
  家人。
  陆听想到这个遥远的词。
  他把自己说服了,找到边雪,想跟人说清楚。可一顿饭的时间里,对方竟没提起这事。
  为什么后悔,因为他只是一个修车工吗?
  摄影师和修车工,听起来就离得很远。边雪同样会触碰器械,但很显然,他身上永远不会粘上机油。
  陆听忽然想把刚才的话收回。
  头顶的灯太亮了,照得他耳鸣,像有一只从夏天躲到现在的蝉,发出恼人的叫声。
  “不好意思,”恍惚间他听对面的人说,“麻烦把手机声音调小一点,太吵了。”
  陆听一愣,原来是老板刷到了在列车上尖叫的小孩儿的视频。
  边雪脸上没什么笑意,但弯了弯眼睛。
  他把一叠合同放到陆听跟前,拿钥匙拆开快递,又从中掏出两个红本。
  “你先看看合同,”边雪说,“还是像上次说的那样,你有需求可以再加,如果没问题,麻烦把结婚证签了。”
  结婚证?
  陆听捏着厚厚的一叠纸,注意力被后面的话吸引。手边的两个红本上,印着方正的“结婚证”三个字。
  他打开一看,辨出章印上的字:幸福婚姻委员会。
  角落里落了一行不起眼的灰色小字。
  恶搞道具,买一送一,9.9包邮到家。
  “不好意思,”边雪说,“本来想打印出来的,王叔店里打印机坏了。”
  *
  杨美珍是老了,不是老糊涂了。
  这玩意儿真能糊弄过去?
  陆听感觉边雪没把他当听障,而是傻子。结婚证暂且放在一边,他翻开合同。
  里头罗列了边雪名下所有资产,一些积蓄,一辆代步车,不过相机也算在里面,并贴心地换算成了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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