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平日严肃古板的脸多了几分和煦,魏执岩伸手替他拖了下沉重的背包,“放心,这几天我会照顾好你的‘朋友们’。”
  廖雪鸣这才安心的坐回座位,隔着窗朝他挥挥手,搭载白色面包车沿着新修的柏油路向东驶去。
  越往前走,天就越亮。
  雨刷器刮了不知道多少层车玻璃上的黄土,终于赶在中午到了边岭村。
  三四个小时的颠簸,廖雪鸣胃里翻江倒海,车刚停便跳下去蹲在路边,将吃进去的鸡蛋吐了个干净。
  “廖老师,你没事吧?”
  是林景阳的声音,检方和警方昨晚就到了。
  廖雪鸣站起身,掏出兜里皱成一团的纸巾擦了擦嘴,“只是有点晕车。”
  林景阳到警车的后备箱拿了瓶矿泉水给他,让他漱漱口先缓缓。
  趁休息时间简单介绍了身边的法医和警官,也隐晦地提及这次工作环境不太理想。
  平均温度二十九摄氏度,发现地点为沼气池,死亡一周左右,几个关键词无一不让工作人员头皮发麻。
  林景阳下意识地捏紧口罩上的金属丝,不愿再回忆首次见到遗体时的场景。
  倒是廖雪鸣没太大反应,默默地换好防护服,戴上护目镜。
  安排好事情后,林景阳回去和当地警方交接。具体的工作事宜,由法医同廖雪鸣详细交代。
  负责此次尸检的中年男性法医于海洋,任职于市检署。
  他看廖雪鸣年纪不大,体型瘦削,皮肤白得病态,脖子里还有奇形怪状的文身。
  不管同他讲什么,总是点头应着,好似没有脾气一般。问有没有不懂的地方,便说没有。问要不要再讲一遍,也说可以。
  于海洋长吁一口气,认命地说:“走吧。”
  廖雪鸣提着工具跟随法医穿过远远围观的村民,进入黄色警戒线拦住的现场。
  沼气池周遭蝇虫满天,闻之欲呕,尸体已经被打捞出放置空地。
  他一眼看到尸体不远处的陆炡,正戴着蓝色口罩和白色手套与面前的警察交谈,身边的林景阳做着笔录。
  于海洋带着廖雪鸣过到他跟前,叫了声:“陆检。”
  陆炡颔首,将案发现场交给法医,并不看身后的廖雪鸣一眼,就好像这个人不是他钦点的一样。
  边岭村几乎每家都圈养山羊,是二十年前脱贫致富的成果。
  为了集中处理动物排泄物,当地政府出资修建沼气池,也以解决燃料问题。
  先前村民报案说沼气池中央飘着一个体型肥胖的尸体,而“肥胖”其实是尸体高度腐败后产生大量腐败气体,由此膨胀变大,出现“巨人观”现象。
  尸体全身已成暗红色,眼球肿胀,五官外翻。腹部膨隆得像个巨大球体,似乎随时要爆开。
  于海洋蹲下身,用手轻轻掰了一下死者的嘴唇,口腔中全是乌黑的液体。
  他转过头对警戒线外的检方说:“受温度影响腐败得太厉害,得尽快尸检。”
  陆炡应允,让林景阳去联系距离这里最近的解剖室或殓房。
  幸好近期高温,尸体腐败得比较快,没有产生蛆虫。但全身比较光滑,又附着着粪水,搬运起来颇有难度。
  于海洋招呼了声身后的警察,“同志,受累帮忙抬一下胳膊——”
  对方还未行动便被陆炡制止,他看了廖雪鸣一眼,说:“给你请了法医助理。”
  于海洋心想他还好意思说,空降的这是什么人?不给他添乱就不错了!
  他为难道:“陆检,晚期尸体搬运不当会严重影响尸检效率。”
  而对方依旧坚持,“让他来。”
  陆炡的口吻不容置喙,法医也无可奈何。搬运前多次嘱咐廖雪鸣要千万小心,注意尸体的脱皮样改变。
  廖雪鸣熟稔地抓住尸体的双臂,动作利落地将其抬到担架上。
  由此于海洋悬着的心也放下,笑着说:“也是,要论起来你接手过的遗体可不一定比我少。”
  因抬运过程中遗体受到牵动,难免影响到皮肤表面的腐败水气泡。只听“啪啪”的声响,两个大水泡爆开,乌色的液体飞溅而出。
  廖雪鸣反应迅速地扭过头,还是没能避开液体溅在护目镜、口罩,以及露在外的皮肤。
  目睹这一切的林景阳早已龇牙咧嘴,轻声询问:“......廖老师,你还好吧?”
  廖雪鸣轻蹙眉头,停下了脚步。因为液体糊住护目镜片,看不清周遭的状况。
  以为旁边人是林景阳,他出声询问:“能麻烦帮我擦一下镜片吗,谢谢。”
  等待两秒,听见包装纸撕开的声音。
  湿纸巾将眼前的世界勉强擦拭干净,而廖雪鸣也看清“伸出援手”的人并非林景阳。
  白色无纺布被污染,陆炡隔着黄色的警戒线垂眼看他。声音隔着口罩添了几分沉闷,也更加冷淡。
  他问自己:“看清楚了?”
  廖雪鸣稍稍发愣,一时没弄懂对方口中的“清楚”,是指看清周围环境,还是看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他来不及多加思考,抬头与检察官对视,声音透着坚定:“清楚了。”
  第5章 不吃劣质碳水
  虽有小曲折,尸体还算成功地被抬到车里。
  于海洋身上没被溅到,换了件新的防护服,给手仔细消了消毒。而廖雪鸣就没那么幸运了,用浸着消毒水的一次性毛巾反复擦着脸,皮肤被刺激得发红。
  只有接触过这一行的人才知道,尸体高度腐败产生的气味,留在身上一周都洗不掉。即使味道散了,心理上还受影响。
  于海洋看了看手表,问:“要不洗个澡再走?”
  廖雪鸣摇头,“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会影响尸检。”
  车开往距离边岭村最近的城市,检方已经联系好当地的解剖中心。
  在路上廖雪鸣简单了解到死者的身份:王某,四十八岁,村里臭名昭著的老光棍,前不久刚猥亵罪服刑期满释放。
  经警方初步调查沼气池周围的监控推测,王某应该是趁酒醉对散养的母羊欲行不伦之事,结果被母羊后脚蹬下朽木掩着的沼气池里。
  解剖大概用了四个小时,过程还算顺利,就是解剖台有些不忍直视。因为尸体的腐败情况,在征用解剖室前,管理员嘱咐他们结束后务必打扫消毒。
  于海洋看着安静仔细缝着遗体头部的廖雪鸣,针脚整密漂亮,缝完后又主动清理遗体,收拾台面。
  他一边感叹年轻人难能可贵的沉稳不浮躁,一边又因艰难恶劣的工作环境于心不忍,便说:“缝好后你去后面洗个澡吧,剩下的我来处理就行。”
  话音刚落,门被敲了两下,听见林景阳在外面说:“于老师,廖老师,我和陆检进来了啊?”
  即使戴了三层口罩,林景阳进来后闻到这直冲天灵盖的臭味差点没晕过去,由衷钦佩法医的工作:“老师们辛苦了,我代表检方感谢二位。”
  于海洋客套道:“哪里的话,都是本职工作。要说真是陆检带来的人,帮了我大忙......”
  当着双方的面,从工作态度到专业素养,重点表扬了廖雪鸣。
  面对不加掩饰的夸奖,廖雪鸣没有多余的反应。继续手上的工作,没抬头,自然也没注意到那道短暂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探究的目光。
  陆炡低眼扫过解剖台上的遗体,“死亡原因确定了吗?”
  “溺死。”于海洋将随手笔录递给检察官,“死者掉进沼气池中,因粪水堵塞口腔、鼻腔窒息而亡。”
  “怎么确定是溺死?”陆炡翻着笔记,“王某常年酗酒,患有高血压等基础病,服刑期间有心肌梗塞的病史。为什么不是突发疾病心脏骤停,进而跌入沼气中?”
  正当法医要作进一步解释,却被他伸手制止。
  陆炡看向蹲在角落里往喷壶灌消毒水的人,白皙的脖颈,刺青透过半透明的防护服若隐若现,“既然工作得到了高度的认可,不如你来解释。”
  空气突然安静,廖雪鸣后知后觉陆炡是在和自己说话。他缓缓起身,手里还捧着喷壶,看了看陆炡,又看向于海洋。
  方才的问题在法医眼里等同于1+1=2的难易程度,然而临时派遣的外行人没义务作内行解释,这显然是在刁难人了。
  于海洋已经开口维护,却听见廖雪鸣冷静的声音传来:“颞骨岩部出血。”
  从他口中出现的专业术语,让于海洋和林景阳出乎意料。
  林景阳惊讶是因为大致了解这位年轻入殓师的学历,遗体美容方面的技术是有的,但文化水平不敢笃定。
  而于海洋则是因为在数小时的解剖过程中,自己没透露死亡原因半个字,也从未让他看过笔记。
  翻着笔记的手指停顿两秒,陆炡的视线从纸上的“颞骨岩部红褐色”潦草字迹,移到廖雪鸣的脸上,声音低沉了些:“怎么说?”
  他放下喷壶,走到遗体旁指了指耳部的缝合处,缓缓道:“连接鼻腔和内耳的咽鼓管堵塞,岩部腔内受压出血。如果是疾病猝死,颞骨岩部应该是白色的,而不是淤血导致的红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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