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不是家中负担不起,而是气人!就因着我家是白封,便给了他们敲骨吸髓的底气了。”
一旁同样也有人深受其害。
“什么红封白封, 都是陈规陋习, 怎么偏就我们沙湾镇是这般!”
所谓红封白封,即是沙湾镇百姓缴税的要用的东西。用不同颜色的纸封钱投柜,平民百姓用白封, 乡绅大户用红封。由此,负责收税的差役便能一目了然,哪些是能随意敲诈勒索的,哪些是不能轻易开罪的。
沙湾镇这陋习,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历史了。
而这几十年里,哪个交白封的不是忍气吞声,怨声载道?
这一桌,也就左项明身份高些,是个秀才公,穿着长衫,交的红封。他是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清高自傲的,平日里随性得很,也不是个安分的,这才这般“交友广泛”,这些友人的质量,良萎不齐是肯定的。
这些人顺坡上驴,正是想要借着秀才公的身份,想法子让县令老爷开恩呢。
左项明只当是自己第一次听见其中内情,面上震惊:“什么?!原来还有这种事情。你们为何不早同我说?叫我良心何安?”
众人心中不免腹诽,从前可不见你这个时间请大家吃酒,都是消失个无影无踪。但见气氛调动起来了,大家还是七嘴八舌的开始大倒苦水。
情至深处,还有不少人眼圈泛着红,可恨自家人里头没有人功名傍身,不然何至于此。
左项明连连摇头,一拍桌子站起身,神情悲怆:“我辈读书人,科举入仕,就是为着父老乡亲们日子能好过,竟不知大家被盘剥至此!我如何安寝!”
说罢,就着下人取来笔墨纸砚,泼墨成书。
四个大字。
请平粮价。
众人都雀跃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带头高呼了一声:“说得对!就该平粮价,凭什么我们被敲诈!”、“平粮价!”、“平粮价!”
人群喊起来,仿佛都被酒意冲昏了头脑。
左项明被人簇拥着,拿着那四个大字,就出了家门。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县衙去。
这,就是江逾白所看见的那一副画面的缘由了。
左项明等人还在喊着:“请平粮价!”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为之侧目。作为府城里为数不多的秀才老爷,大多数人对左项明都是印象深刻的。
再听听秀才老爷在喊什么,百姓们不觉心中火热,目光殷切的看着人群中那长衫男子,他们也都忍不住跟了上来。只是怕被牵连,所以距离上拉得远了些。
县衙有人出来瞧,然后又进去叫了更多的人出来,惊得这些百姓赶忙散开,生怕被记恨上,底下自然渐渐乱了起来。好一会儿左项明一行人才都进了衙内,再看不明晰。
这场乱成一锅粥的闹剧十分下饭,江逾白和薛管事正好就着这一锅粥酒足饭饱了。
残羹剩饭撤下去,小二又上了好茶。
二人饭后闲谈,也算是惬意,再客套两句,今日这场本就该结束了。
谁知,酒楼来了新客。
薛管事因为角度关系,是第一个看到的,忙起身招呼:“袁管家。”江逾白也跟着扭过头,便见袁顺进来,他身侧还有几位面生的华服公子。
薛管事小声给江逾白先提了个醒:“跟着袁管家来的这几位,都是盐商家的公子,江郎注意些。”
江逾白谢他提点,不料自己还有这意外收获,面上笑都更真切了几分。
几人相互见礼,有互相认识一番,再坐下来时,桌边已有六人,且多是富贵公子哥。富贵公子哥能聊的事,无非就那么几样,吃喝玩乐嫖。
江逾白旁听,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他没插话,安静的喝着茶。这茶比南洋的好,也比当初同王之喝的那茶要好,今日还是沾了薛管事的光。
口中在品茶,心中却是在品人。
今日若全是公子哥,那话题必然是上升不到哪里去了,但这里还有个王府管家,公子哥们聊这个,只不过是个铺垫。
“你们听说了么?先前江南那边不是有官员上奏请陛下私盐贩子吗?”
“这个我听说了,私盐贩子都该死,低价卖盐不是砸我们这些人的饭碗吗?”有人对此义愤填膺。
最开始说话那人也是颇有同感,盐商从起家开始就是在和私盐贩子斗争。
私盐贩子不用交税,也不用买盐引,可他们这些正儿八经的盐商,是要高价从朝堂手中买盐引才能经营这个行当,这成本就比私盐贩子高了,盐商手中的盐价自然也会比私盐贩子的高。
朝廷有律例,严禁买卖私盐,违者发配二千里充军,买私盐者杖一百。可这架不住私盐利润高,多少人铤而走险?
盐商想要对付私盐贩子,势单力薄,就只能想方设法的去影响朝廷和官员。
最直接的影响自是不必说的。
别看这些公子哥对私盐贩子们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他们自己家里谁还没搞过私盐?一千的盐引,装二十船,每只船,都一半是官盐一半是私盐,这已经是常规操作了。
盘查的官员收了好处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看是不行的,朝廷说的再好听也管不住。买盐引,就是当冤大头呢。”有人聊着聊着,就忍不住直言抱怨起来了。
这话当着王府管家袁顺的面也能说得出来,显然是王府在官盐、盐引上,也是有掺和一脚的。
但袁顺到底屁股是官家那边的,还是替官家分辨了两句:“陛下还是看重你们的,不是才准许了盐商进入肩引之地嘛。”
这话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细细一琢磨,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肩引是什么,说的是沿海的贫苦小民,肩挑少量私盐贩卖,以维持生计者,不在治罪之列,肩引就是指这一小部分私盐。
价格上,盐商的官盐和这部分肩引私盐相比,一样还是没有任何竞争力。
几位公子哥都清楚,只觉得皇帝老爷这事就是面上做出来叫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的,哪里是真的为着盐商考虑的?
一直没讲话、存在感薄弱的江逾白却终于插话了:“肩引者难以根绝,是因为肩引者多居无定所。可食私盐者,有田产、有同乡,根绝不是难事。陛下口含天宪,明言由盐商接管肩引之地,那县衙帮着广为侦查也是应当之意,定是能稳定盐界的。”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都聚焦到了江逾白身上。
这都是些年轻人,又没混过官场,人生顺遂也没遭过什么难,哪里知道中央红头文件还能这么解读?
顿时,这些人瞧着江逾白的视线都热切了几分。
“江郎此言有理,依我看,就该是如此才是。”年轻人们都是深以为然的,有人贯彻知行合一的,甚至当即就热血上头要去县衙了。
这事要是做成了,不仅是在同袍们之间有面子,在父亲面前也能好一番嘚瑟了不是?
还得是被朋友拽了一把,这才冷静下来。
“今日能与江郎结识,真是我之幸事,日后定要多多来往。”
“是啊江郎,这酒楼也就八宝鸭有几分特色,改日,不、就明日,我在醉仙楼设宴,江郎不要推辞,可一定要来啊。”
“若真能根绝、不,减少这些肩贩,江郎,你这就是有恩于我们啊。”
薛管事在旁被这突然的转折震惊了,先前这些公子哥谈天说地,他瞧着江逾白和他一样格格不入还有心安的呢,结果这才几句话,江逾白瞬间就成了众人簇拥的对象。
合着真正独身一人的,只有自己呗?
这些盐商公子哥,可能性格单纯行事简单了些,他们的家世却绝不会简单。这都是人脉啊,若是自己说出这番话来……薛管事对自己有些恨铁不成钢。
当然了,其实就算是真由他说出来,这些公子哥待他也不会多热切,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和薛管事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江逾白却是不一样的。
气质上就非寻常人,且始终沉默,骤然一开口就是剑指要害,身上自带了几分神秘气质,这才被公子哥们另眼相待的。
等到再散场的时候,江逾白已经能和那些个公子哥兄弟相称了。“今日时候不早了,咱们来日再聚。”分别时,众人还有些依依惜别那意思。
江逾白一一和几位道别,最后对上的是薛管事复杂中带着点羡慕,羡慕中带着点嫉妒的视线,他笑笑,也没太放在心上,不过是利益相交而已,这里能有谁是真心相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