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专列 第1050节
“我看呀!就是你这总旗叫猪油蒙了心,他府上瓦顶漏了水,天灵盖长了疮,婆娘偷了人,儿子卵蛋都长金毛了!出城就要杀人?你还要护着他?他是你爹么?!”
老汉气力不济,从马背摔下来这一下,把他给疼晕了,听见武修文的骂声,又憋红了脸,心里想了半天,只能嘶声喊一句。
“六子!先宰了这个歪嘴铁公鸡!莫来管我!我和这妖僧斗!”
年轻人听到总旗的气话,没有让路的意思,也没有去找武修文的麻烦——
——他的名字叫六子,父母亲已经死了,总旗带他进军营,给太守做府兵,他把总旗当父亲看,自然要保住老父亲的性命。
“怎么?你看不起我?”老汉见六子不听话,脸上有火在烧,又瞥见营房兄弟在远处窃窃私语,不打算来救,于是更生气了,指着武修文吼道:“我要你来帮?!去!去剁他脑壳!我唆他脑浆子下酒!他妈的!”
只这几句叫骂,修文就拉满了仇恨。
江雪明对这老汉没兴趣,反倒是对六子很感兴趣——
——因为这个年轻人厉害呀。
短短几步的距离,以他的臂展体格和武器,不动用灵能的条件下,想要突破六子的防守,从左路进去夺老汉性命,肯定没办法全身而退。
就六子这一百九十多公分的臂展和守备架势,从元质结构来看——这小子的专注度和集中力都非常棒,比赵家兄弟要强那么一点。
如果说赵剑英杀熊还要依靠一点运气,依靠一点保护亲人的勇武。
若是六子遇上这种身形巨大的野兽,这种人才手里拿点家伙,再动动脑子,估计身上都不用受什么伤——他大拇指有肿瘤一样的厚茧,是常年骑马射箭之人。
江雪明改了架势,举刀齐眉,是标准的砍头斩杀起手。
“你不让开?”
这个瞬间,六子倍感压力,明晃晃的镔铁大刀已经起了一层寒霜——
——这扑面而来的杀气让他心神失守,依然咬牙坚持。
“我知道总旗不讲道理,可是帮亲不帮理,忠孝两难全。和尚,你有这个本领拿我命走,就尽管来试,若是你输了,就要愿赌服输,如果你赢,我也还了养育恩,结了亲缘债。从此一笔勾销。”
这话一说出来,六子心里就已经认输。
战斗意志在瞬间就崩溃了,他感觉与自己对峙的并不是什么武夫,不是什么修罗场走出来的战士,而是一片尸山血海里从容不迫慢慢趟过来的妖魔。
刚才还有进退维谷拉扯距离的勇气,此时此刻,他竟然想到了自己的死相。
或许是被一刀砍在脖颈,刀能进到心肺,连着五六根骨头一起砍断。
或许是颅脑裂成两瓣来,斗不过两三回合就要落败身死。
或许是让这和尚的身法耍弄,他要保总旗,一定不能迈大步。单这一点就斗不过争不赢,没有速度优势,什么都是虚的。
知道这些以后,六子依然没有退缩。
“那我试试咯?”江雪明改了双手共持大刀,保住重心,整个人却挺立起来,再也没有低头佝身调整形体的意思。
那感觉诡异极了,六子看不明白,没有见识过这样的进攻态势。
泰野郡是朝廷边军屯兵大城,从关卡出去就是中原大地,也有不少流寇任侠来避难要饭,找郡守讨个生计,做门客当把总,仗着一身武艺来训练边军官将。
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最容易见到古怪功夫奇异把式,可是六子学了那么多年武,见了那么多个人,前后跟了十几个教头,也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武术。
单讲持械姿态,再怎样千奇百怪,也必须用到下半身的力量,从大地之中借来浑身筋脉的力气,无论是四平八马跨开步,还是一步弓坠肘沉肩的姿态,都是为了让一股股肌肉焕发缠丝劲力,把两腿的力气传达到上半身去。
这妖僧站得如此直,好似完全松散的弓弦,真的要打起来,他有这个力气么?
六子依然在思考——
——把第一回合让出去了?就这么拱手让人失了先机么?
这并不是雪明大意轻敌,而是潘克拉辛宫里孔雀王安德雷安富的持剑姿态。
脊椎完全立起时,人体会丧失一部分下身的力量,并且重心抬高,起初雪明也看不懂这种架势的奥秘,直到交手之后,芬芳幻梦被砍得心态失衡破了防——雪明才稍稍理解在搏命时站直身体有多么大胆,多么勇猛。
孔雀王是不会死的,它当然不用关心战败之后的事。
离它最近的老大哥就是贝奥武夫,这两个用剑高手常年交流切磋,对潘克拉辛战法的研究也已经到达出神入化的境界。
上一回与珠珠做决战时,雪明也是这个姿态,完全站直抬高下巴,珠珠错以为这是挑衅——因为雪明的步距小了,不打算大步逃跑,就觉得这是蚂蚁在挑战人类。
其中细节先放一边,既然六子看不懂,就等妖僧出招。
太阳越过头顶的那一刻,阳光就透过雪明的刀刃照进六子眼睛。
他的脸偏了一侧,要避开这强光。
下一秒,他就滚落在地,手里的兵器也不见了。
疼痛感来的迟了那么一些,他受了冲击,像是被一个大铜锣打在心口,脑瓜子也嗡嗡作响。
回过神时,他已经痛苦到开不了口,瘫在总旗的身上,屁股压住养父的脑袋,不能动弹了。
他想要爬起,听见总旗呜咽呼痛的叫唤,可是怎么也爬不起来。
摇摇晃晃的站直,感觉心口传来一阵剧痛,那是骨头裂开淤血沉积的钝感,是难以言喻的苦难。
再看这身匪兵行头,布衣打出来一条横纹,胸前裸露的皮肤已经开出花翻出肉,这才想明白——自己受了刀背的砍杀。
再看这妖僧,早早捡起武器,蹲在总旗身侧,歪着脑袋打量六子。
“你死过一遍了。”
六子惊诧难言,两眼之中尽是血丝,这妖僧多了三个重影,好一会才聚成一人。
再往泰野方向张望,同行的营房兄弟们纷纷取出鞭子,往城里策马狂奔——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这就是孔雀王的潘克拉辛,这种高位姿态极具迷惑性,看似没有多少移动能力,但是它的爆发力非常强。
如果硬要说个科学道理,那么在之前的课业修行里,雪明一直都认为,核心力量是最重要的东西,只要胸腹横膈肌的气柱还在,无论是什么姿态,受伤也好濒死也罢,这举重运动员所使用的加力办法就能继续维持战斗意志。
有时候正是一口气泄出去了,正在搏命的战士就丧失了勇气。
孔雀王不光教会了雪明如何隐藏气息,把灵压无害化,这位顶级剑客杂毛鸟人对心肺系统的研究远不止于此。
当雪明直起身来,传统武术中的丹田气海,力士举重运动里的加力气柱也变得通畅。完全打开胸腔的动作好似雁雀展翅,也是开肩挺背的标准举重动作。
这种不可思议的移动力,则是来源于身体重心的变化,当人体往前倾倒时,总会想办法把重心维持在肚腹,防止脑袋下跌——再如何夸张的奔跑动作,也要持续保持身体左右腿和中线的重心。
可是对于孔雀王来说,它的移动方式更像“趔趄踉跄的狂奔”,这位用剑高手从来都是让武器带着它走,而不是定步递剑力从地起一气呵成那样规规矩矩。
如果不好理解的话,你可以看做一个即将摔倒的人,努力维持往前奔跑的动作,却无法停下的态势——直到这倒霉蛋跑出去五十来米了,才勉勉强强找回重心,或者干脆完全摔倒。
在这个过程中,雪明不可思议的发现——孔雀王的战斗办法更加省力,更高效,更致命。
如果说摔跤柔术是地板技的顶尖存在,因为战斗双方都需要克服体重。
那么孔雀王的潘克拉辛,就是在站立状态下利用体重来作战,将全部的体重一起化为潘克拉辛(全部的力量)的一部分。
珠珠死后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张贵人可以从高位姿态一下子进入奔袭刺杀的状态,她的义子也死于这种诡异的身法。
如今轮到六子来接受这考验,常人的反射神经根本就追不上这种违反常识的格斗技巧——试想一下,如果有个决斗对象突然以摔倒的姿态向着你贴地俯冲,几乎是无法预料,无法阻挡的。
若是距离足够,或许还能看出一些蹊跷。
他既没有垫步,也没有迈开腿去跳跃劈杀,而是冷不丁一下子要跌向地面,再使唤浑身肌肉与体重一起做绝强的爆发,比起舍身飞跃还要迅速,不必去克服起跳的自然重力,也没有留半点守势。
老汉儿也看不懂这武学,知道自己踩到铁钉,连忙从衣兜里取出兵牌,报上营房所属。
“仙长!仙长别杀我!我是……”
没等老汉说完,江雪明一脚踩在六子肩头,把这碍事的大孝子踢开。
紧接着手起刀落——
——噗嗤!
兵牌跟着老汉的脑袋飞起,这总旗当场毙命,去功德林报到了。
六子吓的脸色惨白,他见过血,可是没见过养父的血,没有见过亲朋好友的血,往来只有罪犯伏法受诛,有来往旅客低头受苦,有无辜无助之人流血流泪——哪里轮得到总旗受死?
他心里孝顺,谁对他好,他就帮谁护谁。终于看见养父也死了。突然就清醒——原来兵牌不是护命符,在这种时刻救不了命。
六子还想继续作战,脑子一热,就要报杀父仇。
“你死过一遍了。”江雪明脸上沾了血,玄色袈裟却没有,只见蟠龙由金变红,变得喜庆起来,“还要再来一遍?这回我不用刀背砍你了喔。”
六子不敢讲话,也不敢逃,手里没了武器,更不敢上前搏杀。
江雪明提着两把刀,随手指着这无头尸体,横眉冷眼道。
“他要多问一句,要讨钱,我就当他是个要饭的——不过是一张路引,五个银元的事情。再多一些也不麻烦。”
“可是你这缺德老爹,不由分说就要我命——这么一想,是不是他已经杀过不少人,劫过不少道了。”
“你披匪徒的皮来打砸抢烧害人性命,求个富贵嘛。”
雪明耸肩,把大刀丢到一边,要剑雄捡起收好。
“可以理解,都可以理解。”
“可是死到临头,还想把皮脱下来,换一身官服来吓唬我。”
“这就不对啦……”
“人一定要懂礼貌,既然做好准备,撕了脸皮不做人,就得讲究一个有始有终。”
“他要做土匪,我就让他做一辈子土匪——六子,你是土匪的儿子吗?”
六子红了眼,自然不想当土匪的儿子,可是父命如山,他怎能一时半会就开窍呢?都是混沌人世的游鱼,只能随波逐流——现代文明演化多少年,老爹要是摊上黄赌毒三害,不到关乎生死的大劫大难,又有几个孩子有勇气去翻脸?去反目成仇?
“和尚……你杀我义父……此仇不共戴天!”六子咬牙切齿,却不敢动手,气血虚浮脸色发白,受了刀背一击,他脊骨歪斜血管梗塞,一下子身体倾倒,就这么气晕过去了。
江雪明招呼武修文来帮忙。
“我去找点木料,做个担架,把他抬走。”
武修文:“啊?留他一命做甚么?”
“他是府兵,我能杀他?”江雪明讶异道:“你有这个胆子杀府兵?要和太守做对?你欺府兵就是不给父母官面子,杀府兵就是要造反了。”
武修文哪里听不出师父阴阳怪气的意思:“是是是……是,他养父是土匪,他不是。”
剑雄抱着两把刀,急切问道:“师父!我没有手了!行李都在肩上,这兵器带不了,进城也要扣下,怎么办?”
“跟我去一趟野林子,我搭台炼器,造个新鲜玩意给你们耍。”江雪明起了搓枪的意思。
“好!”剑雄先应,又追问:“师父,您刚才使的刀法,骑士战技没有教,哪里能学?”
江雪明拍了拍剑雄的木头脑壳。
“我人就在这里!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