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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专列 第846节

  “当时雷声大,我那毛驴受了惊吓,理应是要啸一整晚的,它活泼得很。”
  “可是怎么都听不到了,于是我终于警觉起来,往窝棚挪了几步,躲在破庙的窗户旁边,这庙宇的藻井(天花吊顶)都塌了一半。”
  “我就躲在藻井的木雕后边,它耷拉着,能从降龙罗汉的镂空画里瞅见窝棚。”
  文不才说到此处,找凯文要了一份烟叶,接着卷烟续上。
  “好家伙,就看见一头兔狲,趴在我的毛驴身上吸血!”
  凯文神父似乎没听懂:“兔狲?那是什么?”
  “很像猫,但不是猫!”文不才如此说着,紧张的形容道:“我被吓住了,当时心都要冒出嗓子眼儿了。”
  凯文笑道:“一只小猫咪也能吓住你?”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凯文大伯。”文不才煞有介事的形容道:“那兔狲有五丈长,八尺高,我的毛驴叼在它嘴里,就和我叼住这根烟似的——那兔狲的嘴长得怪,完全张开能吞下半个窝棚。尾巴粗大,脸盘子肉嘟嘟的,毛发鲜亮肥得流油,凶神恶煞的。”
  “啊!”凯文惊讶的应道:“这是地狱恶魔呀!上帝呀!”
  “对呀!”文不才恶狠狠的说:“我这趟白跑了!当时我就生气呀!但是心里害怕——我躲在藻井下边,生怕气味飘到这兔狲的鼻子里。心里又庆幸。”
  “这场雨救了我呀!要不是雨水冲掉了气味,这回被兔狲吃掉的就是我啦!”
  “可是我又气不过,听见窝棚那头传来嘎吱嘎吱的怪声儿,以为兔狲在嚼毛驴的骨头。”
  “我抬起头去再看一眼,怒得头发都竖起,这畜牲不光吃肉!连我的货斗都要吃!”
  凯文汗颜道,半信半疑的:“这恶魔还真不挑食呀。”
  “你说这事儿换谁能忍得了呢?”文不才挤眉弄眼的解释道:“我这一趟挣不了几贯钱,给落榜的书生熬药,回去还得找药铺补货,一来二去白干小半个月。”
  凯文:“你冲出去了?”
  文不才立刻认怂:“那哪儿行呀,我不敢。”
  凯文:“后来呢?”
  “我就等,咬紧牙关等。”文不才抿着嘴,趁机往老神父的烟盒里捞烟叶子,接着白嫖,“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吧,才想起来小煤炉还坐着水!”
  “我吓得一魂升天二魂出窍,陶锅里边还在熬药,要是被这妖怪嗅见味道,我和书生都得死。于是我立刻去灭火!”
  “可是火一灭,破庙外边的冷风灌进屋里,就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这书生原本横卧在佛龛前边,似乎是觉着冷,咳嗽两声,翻了个身,我立刻跑去藻井看,兔狲已经不见了!那怪物不知道窜去哪儿了?”
  文不才的眼神变得极惊极恐——
  “——我想了好久好久,可是就那么一下子的事,只怕来不及呀!”
  “原本瓦顶让我用荷叶补好,可是又开始漏水,于是我抱着书生往大门去,一边回头一边看,就见到绿油油的眼睛,从瓦顶上边往佛龛直瞅瞅,已经发现我们了!”
  “我往外狂奔,抱着伙计一起逃命,要跑去白龙溪北边的一颗大榆树去,那榆树长得高大,或许这兔狲不像老虎大虫,它那么肥胖,应该不会爬树。”
  “还好我跑得快!”
  文不才一拍手,嘴巴上的卷烟差点掉下来,他扶正了烟,接着说。
  “跑到白龙溪,我就抱住这小子往荷叶里躲,我听见身后有水声,那兔狲穷追不舍,张着血盆大口往前拱,蓬松的毛发也吸了水,好像是跑不动。”
  “它踩到烂泥里,又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叫,搞得我脑瓜子嗡嗡的,雷声和兽吼要把我逼疯了。”
  “快到五更天,我把书生抱上树,还惊走了几头马脸猴子,也不知道这些猴子是怕我还是怕那头妖怪。”
  “雨还没停的意思,但是东北方向天刚刚白,我想是不是快结束了?那妖怪肯定也怕太阳?对不?”
  “四周还没完全亮堂起来,也看不见树下是什么情况,书生还没醒,睡得和死猪一样。”
  “我听见车马的声音,从树下传来钢刀出鞘的动静——”
  文不才依然绷紧了一根线。
  “——有人在喊,是汴州北部湾衙门的捕快来了,要我下去。”
  凯文神父惊叹道:“有人来了?你得救了?”
  “才不是呢!”文不才骂骂咧咧的:“白龙溪就一条官道!这烂泥路有哪个捕快会驱车策马过来!我每天都走这条道!我不知道它有多烂吗?要官老爷在五更天跑到荒山野岭来救人?滑天下之大稽!”
  “那时我根本就不信树下的人,那家伙要么是山贼!要么是水匪!”
  “他骂我,逼我,还知道我的名字!晓得我在祥星湾做买卖!”
  “这时候我才回过神来!这分明就是妖怪!”
  “这头兔狲认得货斗里的账本!它认得字!会说话!要把我骗下树吃掉哩!”
  “许是五更过半,似乎天地都一片白了,我终于隐隐约约能看清树下,就见到一口鲜红的大锅!长满了钢刀!”
  文不才惊颤恐惧的形容着。
  “看清了才晓得,哪里是什么锅呀!那就是兔狲的嘴!它像个大口袋!一直在树下等我哩!”
  “它骂我,我也骂它!”
  “它骂不过我了!我就哈哈大笑!我说你应该多吃两个读书人!读书人骂人狠厉!”
  “它就要和我讲条件,要我怀里的这个书生——”
  “——我当然不会答应的,我还想着这个书生能带我发财,毕竟这是救命之恩呀!”
  文不才往凯文的烟盒又搜来最后一点存货,蒸汽船已经走远,身后的故乡越来越远,前路也越来越渺茫。
  “它又和我吹牛,说它是凶兽!是吞天食地的饕餮大魔!”
  点上火,文不才满脸不屑——
  “——我骂它,五丈的身板却连一棵树都爬不上来,什么大魔!不就是个陷在泥潭里的妖怪么!”
  凯文笑呵呵的说:“这头恶魔一定是怕你,被你骂走了?”
  “也不是。”文不才抿着嘴,眼神有异:“确实来了两队官兵,要来找人。”
  “这兔狲听见兵马敲响开道铜锣,马上跑得飞快,毛茸茸的大尾巴在野地里拽出一条沟壑,消失不见了。”
  凯文:“哦……”
  “事情就是这样。”文不才恶狠狠的骂道:“这些官兵找的是垣县两个失踪的衙役。说是被水匪害了——我看是胡说八道,都是瞎扯淡。”
  “我见了令牌,才抱着书生从树上下来,又跟着他们回了破庙。这十来号人把我俩绑起来,书生依然没有醒。”
  “我就喊,明明是我遭了难!我不是贼!我没有过错呀!”
  “领头的衙役没多说什么,听几个县城里见识广的老兵讲,要剁了我的脑袋,就当我是水匪,回去好交差。我身边的书生长得白净,胡子也打理过,似乎不像强盗,如果他身上没有买命钱,也要剁掉脑袋。”
  “这时候我怒极,于是挣开绳索,去夺刀杀人。”
  说到此处,文不才红着眼睛,神态十分吓人。
  凯文神父感叹道:“神会惩罚他们的。”
  “什么狗屁神仙!这破庙里的菩萨就没显过灵!”文不才骂道:“我一刀刀砍杀过去,跑得慢的被我砍死了,跑得快的刚要上马,我就捡起石头丢过去,打在马儿的眼睛上,这些胆小的马驹散开,有撞在树上把主人摔死的,也有朝我冲过来的,最后一个往十六里铺的方向跑,但是我知道这条路怎么走,抄了近道,跳到马背上砍碎了这畜牲的天灵盖。”
  凯文神父立刻不讲话了。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想要不要杀了书生灭口。”文不才满脸难色,凯文神父的烟盒也空了。
  在这个空档,老神父的女儿一直在旁听,她听得懂粤语,也听得懂闽南话,吓得不敢作声,她原本把文不才的故事当笑话听,可是转念一想——如果是真的呢?
  于是小女儿往蒸汽船的货仓跑,又给父亲拿来新的烟盒。
  文不才有烟抽,似乎也没那么狂躁了。
  “我下不了这个手,书生他没错呀。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这小子也是我好不容易从妖魔手里救出来的,也是我从恶棍人渣的刀下救回来的。”
  “于是我又给他熬药,到了午时他才醒过来,看见破庙里的满地尸体,几乎要吓疯了。”
  “我和他说完来龙去脉,他依然不敢相信,可是这文人镇静下来,与我这么讲——”
  “——恩公,无论如何是缘分一场,愚弟有此一劫也是命中定数。”
  “今天下大势,朝廷腐败,兵不如匪,全因一个[贪]字。兔狲都敢假借饕餮凶兽的威名四处作恶吃人。”
  “今日过后,你我再也没有自由身,这十七条人命是怎样都逃不脱,洗不掉的罪过。”
  “滨州府说我们是水匪,那我们就只能当水匪了。”
  凯文神父小心翼翼的问:“后来呢?”
  “后来那书生和我说。”文不才皱着眉头满脸嫌弃:“他说昨日夜里,梦见天妈,天嫂、天兄、天妹和皇上帝,皇上帝还赐给他宝剑和印玺。差遣他下凡斩妖除魔拨乱反正——奉天之命作主救人。”
  “我只觉这书生是染了风邪神智不清,他要与我商议造反大事,我就是一个货郎呀!”
  “不容我多想,就把这犯了癔症的小胡子打晕,我就赶紧跑了!”
  凯文神父若有所思,猜测道——
  “——文,你这故事实在离奇,任谁都不会相信,那个年轻人应该也不信,他怕你心一狠,也把他给杀了吧?所以才会和你洋洋洒洒讲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倒是不无可能!”文不才一直在抽烟,要用尼古丁来唤醒记忆:“这小子说我疯了,我也说他疯了,我又说这些被我砍死的官兵疯了,最后都疯掉了罢。”
  过了一会,文不才终于不用抽烟了,他倚着护栏,看着远方的雷暴,终于意识到这趟旅途并不简单,也不知道前往亚美利的水路有多么凶险。
  “凯文大伯,我现在是个新生儿,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回去只能做水匪,杀乡亲劫父老,这种事情我干不出来,我的良心还在。”
  “求神父给我起个道号?法号?”
  “啊……”凯文听过法号和道号的意思,文不才大抵是要他帮忙另外起个名字,好在大洋彼岸的商户,在唐人街能混口饭吃,“那就叫你文森特。”
  文不才:“成。”
  风雨渐渐凶猛,文不才和凯文都躲到了甲板下边的船舱。
  这个时候,文不才又问起未来的生计。
  “我要去哪里呢?干什么?”
  凯文神父知道文不才有本事,打算引荐给商会做翻译。
  “黑鹰族长向美国政府投降了,那么最后一片印第安人的领土,也要归美利坚所有,它要变成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家,首先得有链接所有城市的交通道路——我先带你去华盛顿,然后再回三藩市,你就帮忙引渡五邑的年轻劳工来干活。”
  文不才没有多想,天真幼稚的问:“干什么活?”
  凯文神父比着十字,做最坏的事情,念最善的经,要请求上帝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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