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苏格兰先生,新年快乐。
  我有预感,今年会是很好的一年哦。」
  不远处的楼房灯火阑珊,他认真地数了数层高,得知了她仍然在开着灯等他回家。先前在电车上的玩笑话不停地翻涌在他心口,蛰得他又痛又痒。手指先做了决定,距离拨号到她接通似乎只过了一秒钟,她的声音在那头含着点笑容。
  「苏格兰先生?你回来了吗?」
  红白歌会的倒数声作为电话的底噪也能听得很清楚,他没有犹豫太久便开口。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新年参拜?」
  「欸,现在?」
  「嗯,回来的电车上看见很多在浅草和神宫下车的人,就觉得,如果想的话,我们也可以去……之类的。」
  「好啊。」
  她答应得比预期还要快,只用了五分钟就跑下了楼,脸颊还残留着风尘仆仆的红晕。
  邀请的时候没考虑到其他,真到要出发时才发现公共交通全部停运,十二点之后出门除了自驾和步行以外没有任何办法。一下子浅草寺和明治神宫都变成了无法抵达的天边,他们只好在周围找到一家可以新年参拜的小神社。
  那神社很旧了,隐藏在居民楼中间,又小得可怜,即使是新年也没有多少人会特地来参拜,年长巫女倒是很慈祥地对待他们。她看不出任何失望,而是很认真地双手合十,对着挂着铃铛的大殿鞠躬,虔诚地闭上了眼睛。
  「许了什么愿?」他忍不住问,她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越过燃烧的火堆,他们都在本殿抽了签。巫女把相应的签文交给她,她很紧张地看了一眼,把其中一个交给他。诸伏景光手上捏着大吉:一片无暇玉,从今好琢磨。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笑了笑,跑去和绘马挂在一起。从大殿传来的诵经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当真可以洗去人们心中的不洁。
  现在想来,那时对调了签文,把属于他的大凶换到自己手上的她,是以什么心情倾听着诵经声的呢。
  越珍惜,宝贵的事物总是失去地越彻底。第一次领悟到这句话是在七岁,透过衣柜的缝隙看见了爸爸和妈妈倒在血泊里的身体的那天。
  想要去触碰也只是徒劳,明明在不久前还有着温度,笑容可掬地做好晚餐准备一起吃饭,现在却苍白,冰冷得像石膏。
  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哥哥就是最好的朋友和玩伴,无限憧憬和长大后想要成为的榜样。当然也有过肆无忌惮对着他撒娇,玩耍的时光,但在漫长的寄养生活中,每个月只能固定打一次电话,原本熟悉的声音也渐渐变得陌生,哥哥最终也成为了记忆中的符号。
  警校时期交到的好友是一生中最为宝贵的财富,一起大笑,打闹,在深夜苦着脸打扫大澡堂的时光即使疲惫也会真心笑出来,然后被松田凶巴巴地问候「突然笑是要怎样啊?」
  放下手上的扫帚,萩原正在不远处盯着水槽的泡沫,似乎在认真地思考要如何清洁才更快速。零伸出一只手敲在松田的脑袋上,无情地指责他为什么不专心工作,两个人又愤怒地打成一团,直到被班长一手一个强行分开。回想起来,警校里燥热烦闷的空气似乎一直存在于心里的某处,等待谁再次沉浸于过去。
  想要永不忘记的回忆还有很多,痛苦的,愉快的,声嘶力竭拼尽全力的,阳光明媚雨水连天的,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回忆都在毕业那天被锁进内心深处,不见天日。把整个人的面貌洗刷一新,留起了短短的胡子,背着乐器包穿行在街巷,偶尔感到寂寞或不快的时候,都会往心里那个装满记忆的盒子里瞥去。
  我是为了守护和这些人的回忆才站在这里的。
  为了这个黑白分明的社会能够更加公正地运转,一定有谁需要站出来,自愿隐姓埋名,去做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工作。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怀抱着这样的心情,对着上级派下的任务点了头。
  走出相谈室,警校的风一如既往地吹拂着,带着些许烦闷,在肌肤上留下燥热的触觉。
  零正在靶场练习,松田和萩原则是去超市采购食品,伊达一定在某个地方和娜塔莉煲电话粥。就这样慢慢地走出校门,烈日在树叶缝隙间炙烤着大地,汗水打湿了背部却觉得很轻松。
  只要想到这些人,心里便充满了无穷力量。
  总是趴在树丛中晒太阳的黑猫今天也如期而至。蹲下来试着招手的时候,它用淡黄色的眼珠毫无情绪地瞥了他一眼,轻轻一跃就没入了绿意中。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孑然一身。
  那时,真的是这样想的。
  可是……为什么现在……会这么痛苦呢?
  ……
  就算打几百上千个电话那个号码也不会接通,忙音回荡在追赶的脚步声之间。匆忙地回到那间被称之为安全屋的公寓,里面的格局没有任何变化。视线所及之处是被好好浇水养护的植物,清洁过的洗手台,偶尔会翻看的漫画和小说疲倦地堆在桌面上。只是没有了她的影子显得尤为空荡。
  最里侧的她的房间很洁净,简直可以作为是退租的样板拍照展示,就像她只是短暂在此地生活一会,到了时间就会离开。
  走近两步,木质的床头柜上留下了什么。
  诸伏拿起了那个白色信封,反面的一角上写着小小的一行字。
  「敬启、诸伏先生」
  *
  敬启、诸伏先生。
  虽然应该叫苏格兰先生比较好,但我想能看到这封信的大概也不会有别人,所以还请原谅我的私心吧。
  首先想要传达的是歉意。我想这次突发的事件,大概会让你感到十分的迷惑,甚至是惊吓……?虽然对于可能会造成的伤害,道歉应该也无法弥补,但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补偿了。
  ……真的很抱歉。
  在经历了萩原警官和松田警官的警醒之后,我无法再盲目地相信命运是能够被人所更改或扭转的了。即使他们最终都活了下来,那也是历经了千难万险的结果,他们的劫难并没有消失。
  我想我没有办法承受诸伏先生再一次面临那样的风险,即使结局有可能是好的,我也不想去赌那个可能性。简单地说,我无法接受从幽灵变成真实的诸伏先生你再一次回到原点。
  所以,我想要阻止诸伏先生你的劫难来临。
  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很不器用的人,能够安全地生活下去也全部是诸伏先生的功劳。如果没有了诸伏先生,一个人在组织的生活也只是苟延残喘。因此,我认为我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
  是因为时间被打乱了,才导致诸伏先生不能对自己的命运有所准备……对吧?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要怎样人为地控制那一天的来临,但经过了松田警官的事件之后,我才终于明白。
  日期的变化并不重要。
  无论今天的日期是哪一天,只要我做出了那个举动,就必然是命运中的那一天。
  因此当你读到这封信时,看一看日历的话,就会发现……
  今天是十二月七日,我说得对吗?
  –
  在某时某刻下定决心,耗费长时间制作了自以为周密的计划,还以为心也随之变得冷硬,不再会有剧烈的情绪波动。
  最后一步……是清除手机里的所有数据。
  漫长的策划过程中都没有表现出懊悔或害怕的情绪,你没想到最难熬的时刻竟然在这里。收件箱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来自苏格兰的讯息,知道你号码的人不多,除了苏格兰波本以外也只有萩原和松田两人,波本极少私下联系你,而两位警察自从意识到你和诸伏的关系之后就几乎不再出现,到最后能够和你联络的只剩下苏格兰。
  晚归会传讯息,买食材和宵夜会传讯息,出任务前会传讯息,结束任务会传讯息,有突发事件会传讯息,回家前会传讯息。怎么会这么频繁……?以前好像没发觉苏格兰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你的生活,想要抛却时才意识到那是多么庞大,繁杂,琐碎又详实的记忆。
  苏格兰总是很温柔,苏格兰总是很可靠,苏格兰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很优秀,苏格兰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让人想要去相信。
  苏格兰说。
  「今后……我们一起生活下去吧。」
  他轻轻拥住你,夜晚的河川有过路人行走,有人唱起欧洲的民谣,你认出那是属于苏格兰地区的曲调。
  如果你愿意的话。
  眼眶热得烧起来。
  毫无疑问人类的一生是由记忆所组成的,按这个道理说是记忆塑造了人也说不定,把一个阶段的记忆全盘否定之后,空白的时间又会把人塑造成什么样子呢。
  你盯着那个删除的红色方框,手指迟疑了良久,还是按了下去。
  *
  提前做好的准备被轻松地逐个击破,只能狼狈地逃窜在各个地方,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情形,因此你只是冷静地按照计划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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