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71节
出家人四大皆空,被指责几句原也不是大事,六祖慧能亦有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谶语,他这般想着,也这般对小郡主说了。
只是这小郡主啊,从那时便很会往人心上扎,拿毛笔蘸了蘸墨在他抄好的经上画了大大的叉,“既然无物,又何需抄经。”
“你的佛祖庇佑过谁呢?是大凉边境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还是目之所及的鳏寡孤独?既然都不能,为何要人虔诚虔诚跪拜?”
彼时他的佛理还未修到如今这地步,涨红了一张脸梗着脖子反唇相讥:“让大凉路无饿殍,四境康宁不是萧家人的责任吗?”他见小郡主面色不好,反而拔高了声音,“怎么,萧家人做不到便怪神佛不护?”
小郡主扁着嘴分明是要哭,结果一拳打到他面门上,毫无章法地劈头盖脸将他一顿好揍,明明是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他狼狈地护住头脸,毫无还手之力。
而小郡主,从头到尾都没掉一滴眼泪。
而事后不久他才知道,小郡主的父亲,是才为保大凉国土战殒的将军,小郡主才失去自己的父亲没多久。
他一个出家人竟然犯那么大的口业,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来。
大娘娘宽仁,并未因与皇亲国戚打架这事苛责大相国寺,而与皇亲国戚打架这事带给他的影响除了掉了一颗摇摇欲坠的牙,余下便是收获了小郡主这个俗家好友。
“哇!”岁晏深深地赞叹,毕竟郡主娘娘看着比二郎稳住太多了,主持阿哥也看着比二郎平和,这样两个人竟然会打架。
不愧是郡主娘娘,打架都会赢!
谈话间,便到了大相国寺的寺门前。
净尘主持下车前,看向姜青野的目光实在意味深长,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没想到会是你。”
姜青野却提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净尘主持为何对岁晏另眼相待?”
岁晏闻言也一脸好奇。
净尘骨节分明的手揉了一把岁晏的头,手上缠着的佛珠扫过岁晏的脸,檀香气鼻端一过,岁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有佛缘。”
叔侄二人回程时,岁晏摇头晃脑地,“看来小主持的佛法还是不够高深,不然他怎么怎么会觉得我有佛缘,我可是个俗家道士呢!”
小岁晏突然一脸惊恐,“他不会真想让我剃头做和尚吧!”岁晏捂着自己满头青丝一阵兵荒马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走神的二郎,“二郎你送我去找慕予吧,我不想当小和尚!”
小和尚?
姜青野陷入沉思,他前世见过这小和尚,不过那时已经不是小和尚了,是个俊美妖异的——得道高僧。
双手合十捻着佛珠说他杀孽太重,恐天不假年,会连累身边的人。
他当时一剑挑断了这人手里的佛珠,连同那件碍眼的藏蓝僧袍也被他划了好长一条口子,像是身上爬了一条丑且巨大的蜈蚣。
他哪还有什么身边人,明明只是自己一个人。
反倒是这和尚,四大皆空的和尚收什么生辰礼,他可是亲眼见到萧悬黎亲手将这串佛珠放到这和尚手里。
六根不净扮什么悲天悯人!
如今想想,小和尚那句话,是替悬黎说的吧,替悬黎打抱不平。
“二郎!”岁晏几乎喊破了音,“你在想些什么呢!”
姜青野被这一声怪叫吼回了神,不满被打断,他重重在岁晏额头敲了一记,“再胡吼,我亲自给你剃头发!”
敲完又给小岁晏揉了揉,“我在想明天。”
明天啊,岁晏似懂非懂地,被姜青野揉得呲牙咧嘴。
在这个让姜青野多想的明天,悬黎自贤妃入宫后第一次登门拜访。
才梳好妆的韵如有些意外,忙命人摆上茶点。
晨光透过花窗将正殿染亮,悬黎紧随晨光而入,嘉陵水绿的衣裙恬淡自然,韵如不禁多看了两眼,今日她并未带侍女,而是跟着个小内侍,这小内侍瞧着眼熟。
韵如仔细想了想,仿佛是在垂花殿见过。
悬黎尽量轻快道:“有些话,想私下对贤妃娘娘说。”一双妙目扫过殿中侍从。
韵如在她这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中心头隐隐漫起不安,照她所说屏退左右。
悬黎这才重新开口,“韵如阿姊,我与你投契,信得过你的秉性人品,所以小妹这厢有事,自然是要先说与你听。”
看悬黎平静的眉眼,韵如心底的不安不减反增,她听见自己说:“这是自然,你我有何不能言。”
悬黎向身后的内侍官撇去一眼,小内侍放下了他手里那巨大的木箱,木箱打开,是贤妃娘娘的胞弟,邓闳轩。
“这——”韵如吃了一惊,闳轩蜷缩在箱中,衣裳破烂,不知是沾的血迹还是污渍,脸上也有伤,人却没有醒着。
韵如忍下心头的惊诧,强自镇定的探了探胞弟的鼻息,确认人还活着后才松了口气。
“郡主,这是——?”
一旁的小内侍替主子开口,“娘娘放心,只是用了些安神散,不然如何能将将人运进后宫来,而且殿下与娘娘交好,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加害娘娘的胞弟。”
小内侍在无缘无故四个字上咬得很重,像是要强调些什么似的,听得韵如皱眉,她想问的哪里是这个。
韵如心底不停地假设,莫不是——
“邓闳轩来杀我,被我身边的人擒住了,小妹撬不开他的嘴,看在韵如阿姊的面上,不想闹得太难看,也并不想屈打成招,这才将人带到阿姊这里来。”
悬黎说得云淡风轻,韵如心底却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闳轩刺杀郡主?他为什么要刺杀郡主?
“但小妹也不想从此提心掉胆地生活,我相信韵如阿姊会给小妹一个交代。”她没死,也没有受伤,想置邓闳轩于死地也并非易事。
她将人带来韵如阿姊处,一来是想看看韵如阿姊是否知情牵涉其中,二来是想看看韵如阿姊究竟会作何选择。
看韵如阿姊惊疑未定,悬黎慢慢补充,“韵如阿姊不知道,是奉如小娘子假借姜家慕予的名义将我约出去的。”
这几个词串在一起的分量,砸得韵如阿姊眼前一阵阵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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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补上了一些些
第75章
悬黎却并没有因为韵如这一刻的脆弱而轻拿轻放, 只是用那一如既往的温柔语调认真说:“韵如阿姊,我想知道令尊想要杀我的真实原因,阿姊一定会如实相告, 不会偏私。”
悬黎歪了歪头, 没有包含半分感情的眸子平静地与韵如对视,追问她:“对吗?”
韵如看了眼依旧不省人事的邓闳轩,攥紧了拳, 长长的指甲掐进掌心, 下定决心般沉声道:“此事我定会给郡主一个满意的交代。”
悬黎象征性地碰了碰茶点, 起身告辞,临出殿门时, 她身边那内侍官突然回身向韵如行了个礼,“贤妃娘娘,奴才下手没轻没重,郎君怕是要明天才能醒,您不必太过担忧。”
这可不是诚惶诚恐的样子,不是有所倚仗, 便是在替主子抱不平。
或许兼而有之。
韵如垂下眼,这小内侍官的神情分明在说,若是查得不尽不实,下在闳轩身上的, 便是毒药。
悬黎这时候笑得真诚多了,满含歉意的一眼像极了在寺中初识的样子。
“御下不严,叫阿姊见笑了。”既维护了手底下的人, 又宽了她的心。
分明是这样好的小娘子,不与人交恶,又给人留余地, 她也很想知道,阿爹为什么要杀人。
韵如的笑容一点点收拢回来,对悄声进来花容失色的水心吩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个时辰之内,把他弄醒。”
水心悄悄抬头,温柔恬淡的此时此刻满目森然,不再像家中夫人,开始变得有些像老爷了。
秋晓的薄雾还未散尽,悬黎带着福安漫无目的地在回廊徐行,“你吓她做什么?来日贤妃娘娘入主中宫,陛下第一个料理了你这出言不逊的小猢狲。”
福安半点不怵,“奴才武功好,能逃出宫去投奔殿下,到时殿下把奴才送得远远地,偶尔帮奴才照拂干爹,奴才铭感五内。”
悬黎骤然停步,忍俊不禁,“你将退路想得也太具体了,莫不是酝酿许久了?还是闯什么大祸了没说与我知?”
福安花容失色,“怎么会!垂花殿上下都知道奴才最会讨人喜欢,怎么会闯祸!奴才是怕——”
悬黎截断了福安的话头,没叫他在人来人往的御花园里继续说,“我知道,你是怕她囿于血脉亲缘,包庇邓家人。”
悬黎随手攀了一支花窗里延伸出来的铁线莲,别在福安耳边,“我相信她是有自己的心智和判断的,也相信她会坚守本心,不会胡乱包庇。”
福安义愤填膺地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极其不赞同,“人心隔肚皮,”福安还列举了前不久才发生的让人心惊的例子,“杨太妃的野心暴露之前,殿下也以为她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呢。”
“呃……”悬黎难得地被噎了噎,“也不知思芃现下如何了。”
福安笑呵呵地摸了摸耳边的花,乐颠颠地在前头给悬黎引路,踏过带着秋意的薄霜,宽悬黎的心,“有殿下替杨娘子筹谋,今后保管都是坦途。”
福安踏碎的一地秋叶,被秋风卷起,散在凉州地界,仿佛故人相思,拦住了马车去路。
三匹骏马拴在老槐树下,岭南的二郎君秦照山一身赭色劲装,外罩墨色织金镶边披风,腰间悬着柄岭南锻造的七星弯刀,刀鞘上缠的红绸在秋风里轻晃。
他抬手拂去肩上沾的落叶,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青篷马车——车帘半掩,露出毅王妃段瑛素色的裙角。
段瑛掀帘下车时,动作轻缓却无半分滞涩。她一身月白襦裙外搭灰布披风,鬓边只簪了支无纹银钗,是孀居妇人该有的素净,唯有腕间那串墨玉串珠,随着动作轻轻相撞,声线清寂。“秦少主,”她抬眸时,眼底映着漫天秋阳,却藏着化不开的沉郁,“此去雾庄路途已近,你的身份实在不宜出现在那里,接下来的路不若我自去——”
“阿姊此言差矣。”秦照山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岭南人少见的沉劲,指节叩了叩腰间弯刀,“一则护你周全是分内之事;二则,柘波犯我边境、杀我百姓,我秦照山虽不是什么大英雄,亦知家国大义。三则,长淮郡主高义,我愿助她一臂之力。”
秦照山笑得开怀,“此次一行,沿途也有岭南旧部布防,定保我们平安抵达。”
段瑛垂眸看着那串墨玉珠,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玉面——成将军拢回来的遗物,他说这是常皓贴在胸口的东西,她这一生憾事不多,未见夫君最后一面算一件。
再抬眼时,她眼底的沉郁淡了些,多了点淬着霜的锐光:“我先在此谢过二郎。夫君殉国后,渝州旧部飘零四散,我力薄无法转圜,如今有机会见故人面帮故人忙,便是亡在此地,也了无遗憾。”
可以坦然地去地下与夫君团聚了,一起保佑他们的女儿,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长命百岁。
这时从马车上又下来一位浅青布裙的小娘子,满头乌发盘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被一支山茶珠钗固定,温婉清丽。
“王妃此言差矣,如今一切向好,绝无需王妃出此伤感之言,往后还有更好的光景待着王妃呢。”小娘子挽住段瑛的胳膊,意有所指。
段瑛的目光落到小娘子发间珠钗上,变得温柔而慈爱,像是透过眼前的人在怀念远在京城的女儿。
嘴上却嗔怪道:“元娘真是胡来,竟然要你跟着来凉州风餐露宿,思芃,这一路真是辛苦你了。”
思芃这一路被晒黑了些,脸上却没有半分阴霾,“哪会辛苦,秦郎君将这一路上都打点地极好,托他的福,见了许多在京中或许一生都难以见到的风景。”
段瑛朝秦照山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移开。
思芃像是没注意到这眉眼官司一样接着说:“这一路走来,我才算真正明白悬黎的心境为何那般开阔。”
人若只能眼见四方天地,便只会在那四方天地编织偏执嫉妒自卑敏感,但若见过名山大川,四境风物,便会将这穹庐四野收进心底,从前那种种小事滋生的难堪的自己,好像都被重新洗了一遍。
“哪怕以女子之身,我也想同秦郎君和王妃一起,为大凉四境,出一份力。”
秦照山微怔,随即唇角勾起抹浅笑,染着秋阳的暖意,也带着些坚定的烈气。
他翻身上马,墨色披风在秋风中展开,如振翅的雁羽。“好!”他勒转马头,望向西北天际——那里的云层压得低,似藏着边关的烽烟,“那便请与我一道,看这秋日长风,如何载着大凉的兵戈,破了这渭宁的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