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黎于野(双重生) 第60节
深秋时节,太后在垂花殿设小宴,召了几位老臣闲话。他坐在末席,目光小心翼翼地望向太后,也只敢落在她鬓边那支凤穿牡丹的步摇上——那簪子据说是先帝所赐,如今却衬得她颈侧肌肤愈发清瘦。席间她举杯劝饮,酒液沾湿唇角,他几乎要失态地起身递帕子,硬生生掐着掌心才按捺住。
散席时,他故意落在最后,攥着那一方绣兰草的锦帕,只敢在袖中辗转,回到府中对着那方帕子枯坐到天明,帕角被指腹摩挲得发皱。
冬至大朝,百官叩拜时,他恰好在她凤座之侧。地砖冰凉,他低着头,却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叫不上名字的合香气息,混着一丝牡丹香还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药味。
那香气像无形的网,缠得他呼吸滞涩,叩首时额头几乎要撞上金砖,心里却疯魔般地想:这或许会是他献上那方子的好时机。
这念头刚起,便被他狠狠压下。
他是先帝钦点的太傅,是辅佐新帝的肱骨,她是先帝的皇后,是当朝的太后,隔着君臣、隔着礼教、隔着生死,这心思便是逆天而行的罪孽。
而那日的百官大朝,是吕宿向太后祝祷,得了太后的夸奖,他嫉妒得面目几近扭曲。
夜里,他独坐书房,掐着那方不见天日的锦帕,忽然抓起砚台砸在地上。墨汁溅满《论语》,晕染开的字迹糊成一片,像极了他此刻混沌的心事。
无数个无声的夜里,他只能蹲下身去,脊背弓得像只受伤的兽,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忏悔自己的恶念。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见他鬓边新添的白发,和眼底那片不敢见光的、汹涌的暗潮。
如今再见太后,那些他以为被他抛诸脑后的幽暗难明心思全部翻涌出来,历历在目。
桩桩件件都在提醒他,他愧对陛下的信任,枉为人臣枉为人师,甚至,他都比不上弄权擅专的吕宿。
吕宿都不曾动过这样龌龊的心思。
这股难以压抑的渴慕像藤蔓,日夜缠绕着他,在朝堂上强撑的镇定,在独处时便化作冷汗,浸透了贴身的中衣。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当初那个坦坦荡荡的天子太傅,只能在这无尽的煎熬里,一天天佝偻下去,活成自己曾经最不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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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亿些些禁忌[捂脸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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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大娘娘的仪仗已经走过去许久, 仅留一阵带着苏合香的烟尘模糊了钟璩的面目。
他也曾被大娘娘单独召见过,离京前的那个春日,垂花殿的牡丹开得正好, 名贵的金边牡丹雍容艳丽, 像极了端坐垂花殿的那个人。
舶来的水晶嵌在窗棂门扉,五彩斑斓的倒影落在他脚边泛着一缕轻尘,不敢迈重步, 恐惊殿中人。
与上一次匆匆前来末座陪席不同, 今日他得以暗暗打量大娘娘的殿宇, 木质御座鎏金凤头,繁复编织的苏绣垫子随意堆叠, 朱红漆脚踏上绘着穿花百蝶,蝴蝶为牡丹倾倒,理所应当。
御座后的屏风喜庆异常,是一架粗糙的刺绣,急聒的三只麻雀周遭围着一圈水果,枇杷荔枝樱桃葡萄石榴桃, 配色鲜艳,但不伦不类。
这样的东西,配不上大娘娘。
“微臣参见大娘娘。”他纳头便拜,头磕到那柔软的毯子上也出了一声闷响。
他却没有听到大娘娘叫起。
“皇帝尊师重道, 这是好事,但哀家不明白,什么叫山川险远民风殊异。难道在你眼里, 毅王治下全是乌合之众?”
大娘娘声音不重,但就是有一股兴师问罪的意味在,只是他一时拿不准大娘娘究竟是在替谁撑腰。
于是他诚惶诚恐道:“臣绝非怀疑将帅忠心, 实为陛下的千秋基业思虑,才将西南军权分而治之,一驻西南门户防南蛮生事,二由陛下遣渝州守备以安民生勤庶务,三则西南驻军将领四方外治正是陛下对各境将领的敲打。”
至于第四,天下谁人不知西南驻军是站在大娘娘一侧,削了这层力量,既能尽早助陛下掌权又能将这如朝中柱石一般不可撼动的女子拉下神坛。
这自然无法宣之于口。
太后嗤了一声,“汴京城里的官员,有几人去过西南?贸然前往可知戍边将士守关之苦?你盲目应和陛下,是想取代吕宿,做中书令吗?”
大娘娘看着他头紧紧贴在地上,毕恭毕敬,也根本不做辩解,如看蝼蚁。
“你说‘分权制衡’,听起来倒是有理。可哀家记得,前朝有个例子:北方边镇拆成三股,敌寇来犯时,你等我调兵,我等你画押,最后让人家占了三座城,赔了十万粮。这制衡,是制了谁的衡?是让将士心寒,还是让敌人偷笑?”
钟璩沉声为自己也为陛下辩解:“大娘娘,为君者,理当未雨绸缪,为江山社稷防患于未然。”
连日来,大娘娘前后召集了四五波人进垂花殿议事,这话,她对许多人讲过,“朝廷的权柄,是用来护国安民的,不是用来耍小聪明的。西南如今安稳,不是因为兵权太专,是因为将帅得人心、士卒肯用命。真要防隐患,该防的是那些克扣军饷的,是那些谎报军情的,不是拿忠良当假想敌。”
只单独警告了钟璩几句旁人没得着的:“钟卿既然如此关心西南军政要务,不如多去看看四境戍边的军粮够不够,冬衣有没有着落,别总盯着将士手里的兵权动脑筋。哀家就请陛下,让你去西南的关隘住上几年,看看那里的风,是不是比你在朝堂上搬弄的是非,更冷一些。”
他大着胆子直起身子,想看一看说这一番话的大娘娘究竟是什么表情。
却被一道声音突兀地打断了,“太傅是说,我父一手带出来的西南驻军,会在将来某日危害社稷,意图谋反吗?”
那位西南来的郡主,不知何时走进了殿中,稚嫩的童声,只像是一句单纯的疑惑,他回首抬头,那郡主的目光没有任何气恼和仇视,仿佛只是就事有此一问。
却问得他冷汗直冒,这话他可不敢认下,若是逼得西南驻军群情激愤,得不偿失,恐会招致大祸,那他就是大凉的千古罪人了。
小郡主步履不停,往前走了几步,挡在他与大娘娘之间,如一株挺拔的翠柏葳蕤于廷上,不依不饶地,“太傅,人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双清澈的眼睛照得他心中鬼蜮,无所遁形。
彼时他慌不择路,急急驳斥道:“郡主,女儿家不可干政。”
话一出口他便知自己犯了大忌,即便瞧不见大娘娘的神情,他也能感知大娘娘锐利的目光剐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钟璩磕头如捣蒜,嘴里忙不迭地告罪:“大娘娘恕罪,微臣毫无此意有口无心,求大娘娘宽恕。”
是一次极不体面的拜见,因为大娘娘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家静思己过去吧,无诏不得归。
败走还乡,经年之久。
退出垂花殿前,他看了一眼三言两语便让他陷入此种境地的小郡主,端正的脸上不见怒容,像是个没什么情绪的人偶,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孩提童稚的有口无心,鹅黄披帛上有一串鲜亮的枇杷,和大娘娘的绣屏如出一辙。
原来是她。
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今日为何有得召垂花殿之幸。
是大娘娘要为这年幼丧父的小郡主撑腰。
而今,他才回京,那小郡主便又送了他一份大礼。
愚不可及的当朝郡主,将自己的娘亲,一品亲王的王妃和一个不想干的男人送出京城了。
那男人是秦家李家的都无所谓,只要那男人是除毅王之外的男人。
钟璩长袖扇了扇迟迟未散的尘烟,悠长的语调里是对大凉未来的忧虑,“拂冲,既然你一心向学,那便入国子监吧,国子监中有数位大儒,应当对你大有裨益。”
杜拂冲面上有了三分少年人的喜色,朝着自己的老师深深鞠躬,在车外随着老师的车驾走,十分恭敬。
“你说,谁要来咱们府上就学?”颜娘子才过了两天清省日子,黏人的儿子便归家来了,还学会了高声语,从二道门一直喊到花厅里。
“郡主娘娘啊!”岁晏捧着郡主娘娘送他的两盏花灯兴冲冲地扑进阿娘怀里,“这是郡主娘娘送给我和慕予的花灯。”
三娘伸手揽着横冲直撞的儿子,那两盏灯正扑在身侧。
镂刻金箔的鱼和镶嵌琉璃云母的鲸,皆是细巧精致的御制之物,三娘猜测:“这该不会是送给你阿叔的吧。”
“才不是呢!”岁晏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我和郡主娘娘撞到一起了,撞坏了风灯,这是她赔给我的,与二郎才没有关系。”
岁晏老大不服气,放下花灯与母亲咬耳朵,“二郎可笨了,总是惹郡主娘娘生气,还与白面郎君打架被郡主娘娘撞到了,这不就是血光之灾!”
岁晏抛了抛自己那边角圆润的铜钱,眉飞色舞地给娘亲学他那小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登徒子,“就这样,摸郡主娘娘的手呢,还贴自己的心。”
他捉着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三娘配合地紧,眼中泛出光亮胜过一旁的花灯,“是吗?!二郎怎能如此不庄重!还有旁的吗?你再与母亲好好说说。”
“他现在就去郡主娘娘府上了,还没回来。”岁晏偷偷告小状,“黏黏糊糊,真不像我北境儿郎!”
这话是二郎拿来说他的,也终于能叫他说二郎了,“我要给慕予写信,娘亲慕予有信来给我吗?”
三娘想到体弱的长子,浓浓的笑容里流淌着忧心,“有,一个小信匣,慕予特意给你的,阿娘没有拆。”
细窄狭长的木料盒子,是他和慕予一起刻出来的,一人一个,岁晏拿小刀撬开,从匣子里掉出来个被打磨圆润的李子核,核上竟然还刻了个人,岁晏拿指腹摩挲了一下这人的身量长相,兴致缺缺地塞回盒子里,“这人真丑!”
胖丑胖丑的,但是有些眼熟。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慕予的信难过地扁了扁嘴,“慕予不来京城呢。”
“那你就回北境去找他!”姜青野一闪身进了花厅,拿小石子弹了岁晏一颗脑瓜嘣。
岁晏捂着被打到的脑门,“二郎坏!”怪不得总惹郡主娘娘生气!
“不比小二郎,在家还编排小叔呢。”姜青野顺手捡起了被岁晏扔回木盒里的李子核。
松泛的眉眼登时一凛,“这是慕予给你的?”
慕予竟然刻了渭宁的乱臣贼子柘波,他们得手了?!
姜青野将李子核放回去的时候,对上了自家大嫂似笑非笑的眼,下一刻便听大嫂含着笑意道:“听说,咱们家二郎都会惹姑娘家生气了?”
姜青野看向岁晏,眼睛危险地一眯,岁晏捂着脑袋跑开,远远丢下一句:“我去给慕予回信!”
“咱们家岁晏可千万不能做暗探管暗桩。”他可实在是太守不住秘密了。
“陛下调了我同邓家郎君一起进殿前司,还未领实职,这回是护送长淮郡主回京来的。”姜青野捡着与朝堂有关的事说。
“陛下此举,这是要抬举咱们姜府?”殿前司直属御前,应当是抬举姜家的意思,毕竟连韵如的胞弟都入了殿前司,算是安抚和示好。
姜青野不置可否,“还点了长淮郡主和英王入姜府家学,叫人摸不着头脑。”
姜青野的表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倒像是嫌弃陛下怎么早没下这道御令。
三娘却另有考量:“长淮郡主已经及笄,莫不是——”
她看了二郎一眼,没把话说全,莫不是想许给二郎吧!
姜青野显然明白大嫂的弦外之音,长眉一挑,俨然在说:还有这等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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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姜青野:赐婚诏书一下,陛下我立刻奉你为有道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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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北境有罗浮春, 西南有瑞露香,投以东阿清,和以三江醇。想家的时候, 许伯言都会拿出来喝一盅, 不能贪杯,因为要练兵习武。
他从四岁习武,不论寒暑, 天不亮他便踏着霜进演武场扎马步, 阿爹锻炼他比营中练新兵心黑手狠, 腿上绑沙袋,去慢跑去挥刀, 脚踝磨破了皮,流血结痂成茧子,晚上他爹会把半碗烧春烈酒撒在伤口上,第二日晨起还要照样跑照样练。
握刀握枪握锤,手上留了伤口也是这样如法炮制,数十年如一日, 才有了今日这一身好本事,可那夜他对上姜青野,竟然是那般吃力。
那少年,好像比他还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