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他埋首在她的颈窝间,稍顷,细碎的、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消融在飞雪间,雪越下越大,越积越厚,直把两人的乌发染成银霜,那哭声也再难压抑,化作一声咆哮,回荡在天地间。
  一念生,一念死,千般因,万般果,善恶终有报,世事了无休。
  忽有声音响起,浑厚深沉,苍老却有力。
  他茫然抬头看去,只见一老一小,两个道士,衣袂飘飘,超然世外的模样与这人间地狱格格不入。
  你们是何人?他沉声道。
  自是助你之人。那个老道说。
  他觉得可笑,如何助?
  小道童稳声道:焚尸身,入轮回,长月圆满,七星归位,便是再见之时。
  话音刚落,一道劲风就朝着面门拍来!
  墨无痕怒不可遏,提槊横扫,势要把这两个撺掇他毁她尸身的无耻小人给碎尸万段。
  却见那两个道士镇定自若,长槊穿过皮肉坚骨,毫无阻碍,半点血迹也没沾。
  眨眼再看,哪里还有道士的身影,只闻那道苍茫悠长的声音回旋在漫漫长夜。
  命格错位,非卿之过。两位施主缘分未尽,若能修得善缘,此生遗憾,未尝没有弥补之时。
  你说什么呢!他像疯子一样对着空气怒吼,什么叫命格错位,什么叫非卿之过!你们要我修善缘,我要怎么修?我又要修到何时才能再见到她?!
  此生已尽,来世可追。
  来世。只能等到来世了吗?
  他怔然一瞬,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忽然想到:她此生从不得圆满,你既有通天之能,可能为她改命?
  亲情、爱情、友情,从始至终,她都有所遗憾。
  如果真有下辈子,他希望,她一切圆满。
  老道似乎叹息了一声,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不可多一分,亦不可少一厘。
  墨无痕毫不犹豫道:那就换!我愿以我余生顺遂,换她一世圆满!
  你确定?这样,你会不得好死。
  墨无痕握了握手中长槊。
  我只愿她幸福。
  哎那声叹息更加明显了,身死神灭无定时,唯有长相思。
  风雪铺天盖地,席卷了整座金陵。
  他依着老道之言,一把大火,送他最爱的人远去,从此前路茫茫,他的枕边手畔,唯有那一支未送出的玉簪相伴。
  墨无痕!
  楚宜笑猛然惊醒,往事潮水般向她涌来。
  喂,小妹妹,怎么称呼?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啊以后,我就叫你笑笑可好?小姑娘就要多笑笑,开开心心才能长命百岁。
  墨无痕,你读过那么多书,可以给我取个名字吗?只有我们知道的名字。
  皓齿粲烂,宜笑的皪,宜笑,楚宜笑。
  楚宜笑,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是他们之间深刻入骨的记忆,哪怕轮回转世也难以磨灭。
  楚宜笑痴痴望着窗外月,月影飘渺,如梦似幻。
  前世,她是楚家的懦弱庶女,挣扎在后院的方寸地,萧遇便是她永远也翻不出的五指山。
  五岁那年,她实在受不了那些读不完的闺阁女子规训之书,也受不了三天两头被罚跪祠堂,终日不得饱腹。
  趁着南渡混乱,她跑了。
  没想到刚出虎穴又入贼窝,她被一群人贩子盯上,掳了去。
  就是在类似于栾州角斗场的一场比赛中,她认识了墨无痕。
  他替她挡了三场比赛,她感激他,却不敢上前道谢,也不敢与他说话,只敢悄悄跟着他。
  直到一个星月俱寂的夜晚,她躲在芦苇丛后,看着他把一只小舟推入江流。
  那时,她几乎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在他撑船离岸的瞬间,跑了上去。
  大哥哥,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这一走,便是长达半载的颠沛流离。
  后来楚耀找到了他们,她与外男混迹乡野,太子震怒,楚耀对他极尽折磨,她想尽一切办法,救他出了楚家地牢。
  他会骑马,没有人会追上他。可他却不愿留她一人,劫了辆车马,迫着她一道走。
  最终还是被楚耀派人追上,若非大哥从中转圜,墨无痕性命休矣。
  这一别,就是整整十载。
  呼隔开内外室的棉帘被人从外掀开,楚宜笑被这响动惊扰,骤然回神,目光从远在天边的月移到棉帘之后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上。
  墨无痕的呼吸很重,月光打在身上,能看清他被汗水打湿的额发,那双一眼就能叫人陷进去的深邃长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让她感觉他下一刻就能扑上来。
  但实际上,他保持着掀帘的动作就那么站着。
  岁月无声在他们之间流淌,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光年星海,他迟迟跨不出那一步,她也久久没有回应那沉重得让她有点想哭的千载重逢。
  她也确实哭了。
  转瞬间,脸颊濡湿一片,在月下泛着银亮的光。
  她抬手,两手手背揉蹭着眼睛,她一贯是这样抹泪的,小时候是,现在还是,墨无痕看着近在眼前的人,胸口疼得发胀,他再忍不住,飞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你就是因为这个跟我生疏?
  她自以为来自异世,却因为他说他十年前便钟情于她,便要与他再不相见。
  楚宜笑头抵着他的胸膛,再忍不住,大颗的眼泪汹涌而出。
  墨无痕,你个骗子,你个傻子,你个笨蛋!
  上一世,因为她的懦弱,御船出事那晚墨无痕一直护在身侧,她没有被义帮掳去,也没有在角斗场上救下凌秀,反而是墨无痕被她缠着,没有亲自前往角斗场,也没能救下花娘母女,失去了唯一一次拉拢薄云义的机会。
  及笄那晚,她误食了柔蓝送来的最后一盏下有致死量琉璃碎的茶水,墨无痕束手无策,只能吊着她的性命,一路熬到离州,用无枝花为她解了毒。
  无枝花难求,她用了,远在北燕被人算计、身中剧毒的墨瑾瑜就没得用,待墨无痕赶回时,墨瑾瑜的坟头草已有两丈高,墨无痕的那颗有起死回生之效的药丸也救不活他信赖万分的兄长。
  后来他借浔城大疫金蝉脱壳回到北燕,墨瑾瑜身死,北燕朝堂无人为他转圜,他费了许多力气,甚至立下十日不破饮牛关便饮剑自刎的军令状,才从墨瑾梧手中夺回兵权。
  寒城一战,他与贺兰父子短兵相接。
  一场毫无预兆的春潮葬送了大齐士兵性命,也断了他南下的去路。
  待他一路杀到金陵城时,一切都晚了。
  离王屠城,枯骨成堆,繁华金陵一夜变为人间地狱,他最爱的女孩儿也死吞下断肠草,死在了那个飞雪的夜晚。
  他用他余生顺遂,换了她现代一世圆满,自己却落得个余生凄惨。
  九死一生扳倒墨瑾梧,夺得帝位,建立大楚。
  他谨遵道士所言,安抚民生,休养生息,广积善缘,却挡不住天灾频起,南方水患,西北大旱,无数流民涌向京都。
  四方义士揭竿而起,给他扣上不忠不孝惹怒天神降罪的帽子,怒而伐之。
  其中规模最大的一支起义军,头领便是薄云义。
  百姓怒,舟船覆。
  五载前的地狱金陵,重现朔北楚都。
  他立于金銮殿中,看着山河一点一点破碎在眼前。
  手中,白玉花簪泛着莹润薄光。
  宫人都知道,他们这位冷面陛下,有两件珍爱之物常日不离身。一件是腕间坠有红珠的菩提串,一件是支女子样式的白玉花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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