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定闲师太听罢,目光在疲惫受伤的弟子们身上扫过,缓缓道:“嵩山派此次布局深远,手段狠毒,确如少侠所言,他们不会轻易罢手。分路而行,混淆其耳目,确是上策。楚少侠既识得水路朋友,或能借势而行,避其锋芒。”
定静师太也道:“此计甚好,只是……少侠还需以自身安危为重,万不可强撑。少侠所费钱财,待返回恒山后,定当如数奉还。然少侠对恒山派的大恩,身外之物,恐怕无以为报。”
定闲师太亦颔首道:“少侠若有用得上恒山派的地方,只要无损道义,尽可开口。”
楚曦微微欠身,语气平和:“师太言重了。晚辈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些许钱财,更是不足挂齿,何必在意?只要三位师太和诸位师姊妹能平安返回恒山,晚辈便心安了。”
计划既定,众人不再耽搁,很快便分作两拨。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带着伤势较重的弟子,在龙泉镇雇了车马,准备星夜兼程,从陆路尽快赶回恒山。其余弟子则跟着楚曦,在龙泉雇了几艘乌篷船,准备沿水路北上。
分别之际,定静师太特意将郑萼唤到一旁,低声嘱咐道:“萼儿,你心思机敏,口齿又灵,这件事情,师伯只有交托于你才放心。回到山西境内,楚少侠见你们已无大碍,或许……会不辞而别。你定要想办法拦阻,我们需以佛门之礼,好好答谢他一番才是。”
郑萼本就聪慧机灵,立即领会了师伯的深意,郑重应道:“师伯放心,弟子明白,定会见机行事,绝不会让楚师兄偷偷溜了去!”
众人在码头洒泪挥别,楚曦趁此机会,早已同码头上等候的白鲛帮帮众联系妥当。听说圣子驾临,这些帮众又惊又喜,史帮主更是亲自颁下号令,嘱咐水路上各处分舵的得力帮众沿途护送。因此,恒山派众人的船只顺风顺水,一路平安无事。
这日,船只到了鄱阳湖畔,泊于九江口。要从此前往汉口,须换乘特制江船才更稳妥。白鲛帮帮众早已准备好两艘大船,安置恒山派众人。大船比乌篷船平稳许多,舱室也更为宽敞,不过楚曦若同她们一处歇息,终是不便,便又走到甲板上来。
清风徐来,月华如练。
楚曦轻轻纵身跃上岸边,天色虽晚,江船依旧往来不绝。码头上灯火延绵,楚曦信步走在岸边,后背那道直至肋下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但仍有些隐隐作痛。
但更沉重的,是心头挥之不去的纷扰。恒山弟子们的安危、营救任我行的计划、反攻黑木崖的筹谋……种种思绪交织,令他难得地感到一丝疲惫。
就在他漫无目的前行之时,一阵凄清哀婉、如泣如诉的胡琴声,穿透了码头的嘈杂,幽幽地传入耳中。那琴声呜咽低回,如寒鸦夜啼,又似孤雁失群,丝丝缕缕,与夜风纠缠在一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怆与寂寥。
楚曦听声辨位,很快发觉琴声来自岸边一家不甚起眼的小酒馆中。不过,这琴声……绝非卖艺乞讨的小调,调式古拙,指法苍劲,内蕴一股说不出的孤高与沉郁,仿佛暗夜里独行的侠客,正对着茫茫寒江聊诉平生。
他鬼使神差地取出贴身带着的玉笛,凑到唇边,悠悠吹奏起来。他没有刻意迎合,只是顺着那胡琴的哀愁基调,以笛声浅浅相和。清越空灵的笛声,在夜空中盘旋几下,悄然融入那呜咽的胡琴旋律之中。
笛音不像胡琴那般低沉悲切,反而带着一种月下寒泉般的潇洒与清醒。一者如秋风萧瑟,呜咽低回;一者如幽谷清泉,泠泠作响。
酒馆内的胡琴声微微一顿,似乎有些意外,但随即又响了起来,琴弦震颤间,仿佛注入了新的情绪,与笛声应和得更加紧密。不知过了多久,笛声与胡琴声渐渐低回,余韵袅袅,消散在江风夜色之中。
一曲终了。
酒馆中的人将胡琴轻轻放下,向门外道:“门外的知音朋友,何不进来共饮一杯?”
楚曦心中微动,收起玉笛,缓步走入这间灯火昏黄的小酒馆。店内客人寥寥,只有一个形容落拓的干瘦老者独坐在角落。他衣着寒酸,形貌落拓,凳脚旁放着一把胡琴,琴身深黄,显然亦是久经年月。
“晚辈冒昧,闻琴声而来,只盼未曾打扰前辈雅兴。”楚曦拱手一礼,这才在老者对面的长凳上坐下,提起酒壶,为两人都斟满了酒。因是夜间出行,他并未佩戴头巾和面具,如霜的白发随意束在脑后,俊美无俦的脸在昏黄的灯火下更添了几分朦胧姿色。
老者抬起头来,双目如电,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嘿嘿笑了两声:“一个青年男子,本就长了一张惹麻烦的脸,还混在一群年轻貌美的小尼姑堆里,同吃同住,同舟共济……嘿嘿,小子,艳福不浅啊!”
楚曦闻言,并不动怒,目光清正坦荡,直视着老者:“晚辈心中,只将恒山派诸位师姊妹视为值得敬重、需要护持的同道友人。一路行来,严守男女之防,从未有半分逾矩之处。此心……天地可鉴。”
老者摇头叹道:“世道人心,最是险恶。就算你心中真如此想,若是传扬出去,还不知会惹出多少风言风语来。”
楚曦神色不变,只是端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清者自清,晚辈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何惧非议?”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顿,似乎是在心中掂量着什么,片刻后才缓缓说道:“至于恒山派众位师姊师妹的清誉,我定当竭力维护,绝不让她们为流言所伤。”
“好!好一个‘何惧非议’、‘竭力维护’!倒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当浮一大白!”老者一拍桌子,险些把酒壶都震得跳起。他端起酒杯,顷刻间一饮而尽。随后咂摸了一下嘴,又叹道:“如今这世道……当真是变了。”
老者盯着楚曦,冷笑道:“自称名门正教的嵩山派,尽做些屠戮同门、赶尽杀绝的腌臜事。刘正风师弟想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他们却狠下毒手,灭他满门。如今更是变本加厉,明目张胆地截杀恒山同门,其心……可诛!”
楚曦听老者称刘正风为“师弟”,那他自己果然就是衡山掌门莫大先生无疑了。只是没有想到,莫大先生看似不问世事,却已将左冷禅的行事用心摸得一清二楚。
莫大又豪饮了一杯浊酒,话锋一转:“反倒是江湖上人人畏惧、谈之色变的‘魔教圣子’,对着满船妙龄尼姑,如花少女,竟能毫不动心,反而一路悉心护持,全力护送她们回山……嘿嘿,怪,真是怪哉!”
楚曦听他提起刘正风,又不禁想起曲洋,还有远在苗疆的曲非烟,心中不禁黯然。不知道她现在可好?是已经习惯了苗疆的生活,还是日日翘首以盼,等着自己接她回黑木崖?若她知道曲洋已经去世的消息,会怎样伤心落泪?
楚曦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木桌上轻扣两下,沉声道:“日月神教之中,确有许多教众行事乖张狠戾,但也并非人人都是十恶不赦之徒。正如名门正派之中,也难免藏污纳垢,岂能人人都是君子?”
他将那支玉笛从袖中取出,放在桌上,又道:“不瞒前辈,晚辈这身笛艺,说起来……与刘正风前辈也有些许渊源。许多失传的古谱曲调,都是由他传授给曲洋长老,又由曲长老……又辗转传于晚辈的。”
莫大先生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杯中酒液荡出几滴,洒在桌上,溅起数朵水花。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迸射,死死盯着楚曦,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锐利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悲凉:“原来如此,刘师弟……唉!”
他闷头喝了一大口酒,苍老的脸上皱纹仿佛更深了:“左冷禅野心勃勃,意欲吞并四派,合并为什么五岳派。他自己当那劳什子掌门,想和少林、武当两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礼。这密谋由来已久,深藏不露,好在老夫早已发现了蛛丝马迹。”
说到这里,他又猛地一拍桌子,恨恨道:“衡山、华山、恒山三派已遭其难,他下一步棋,怕就是去对付泰山派天门道长了!魔教虽毒,我看……也毒不过左冷禅!”
楚曦郑重道:“衡山一派,有前辈坐镇,自然无虞。恒山经此一难,今后也不再尊奉五岳盟主号令。华山剑宗一脉……已经决意归隐。至于泰山派与日月教两边……晚辈会尽全力,设法化解这场争端,绝不让左冷禅的阴谋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