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咳,咳咳……你知道,自你母皇去世后,朕也未再结亲。家宴不过寥寥几人,看着也甚是凄凉。今年啊,就……就随意吧,将与朕交好的几位老臣也邀请过来……热闹热闹……”
  虚伪的谈话比想象之中顺利,又或者是因为她未再提林府二字,陛下对她的态度异常和煦,甚至有兴趣问起了她在并州时遇见了何人,有何奇遇。
  魏景辰一时拿不准陛下的心里,于是想了想了,又把边迤这个无比安全的人拿出来,说自己遇见一江湖游医,医术相当精湛。
  只是她话未说完,那恻缠绵病榻的皇帝再次剧烈的咳嗽起来,连带着床边垂下的白色帷幔都颤动着。
  “叫……什么?那位游医……”
  “回父皇,那人名为边迤。她一介江湖之人,武艺高强,儿臣本想邀她来为您诊治,可这人不知何时竟偷偷离开了。”
  魏景辰上下嘴皮一碰,瞎话尽出,还要装出一副懊恼的模样。
  父皇问这话又是何意?平日里对她不闻不问,此时又关心起一个江湖游医了?魏景辰心中冷笑,她不知道与父皇的虚与委蛇还能持续多久,还该持续多久才能撕开父女亲善的伪装。
  “见到了……好啊……见到了就好……”
  魏云遏的声音很轻,含糊在喉咙,似乎已经病的说起胡话。魏景辰皱了皱眉,刚要问此话何意,魏云遏忽然又开口,声音低沉。
  “你还去永佛寺陪了云墨一段时间,她如何?”
  “姑姑身子没有大碍,只是想让我常陪陪她。”
  “好。”魏云遏的回应很简短,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
  魏景辰松了一口气,她并不想太快让父皇觉得她已起夺位之心。但这次她能回宫也是姑姑从中斡旋,陛下大概率已经疑心她是否从中立倒戈向长公主……
  就在魏景辰头疼此事时,忽然帷幔后的影子佝偻着坐起来,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辰儿,不要与云墨走得太近。”
  “父皇明鉴,儿臣自知才思不及兄长缜密,智识亦难企其高度,惟存赤诚之心,愿为莱国百姓略尽绵薄。此外诸事,实非儿臣所敢妄念。”
  “不,辰儿,与那些无关,朕知道你本性如何,只是……你不知道云墨她究竟是何人。”
  房间内蓦然沉默下来,父女二人隔着白色帷幔,明明不过三步远,也如同不可跨越的天堑一般。
  魏景辰看着那个比起自己离开时更加孱弱的影子,内心却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父皇已经五十余二,身体已经孱弱至此。而更让人觉得悲哀的是,她对于这人的濒死异常冷漠,她觉得他不该死的原因不过是时机不到,还有那份不知谁手的遗诏上大概不会是她的名字。
  “儿臣明白。”
  魏景辰本还想说什么,却见一身体纤瘦的男子端着托盘走进,他将头埋得很低,小心翼翼地跪在皇帝的床边,将托盘举过头顶。
  “陛下,该喝药了。”
  魏景辰一瞥,上面放着的是一碗温热鲜红的汤药,应当是调理身体的。她走上前,将那侍男的脸抬起,仔细端详了一番。
  长得白净,就是瘦得有些脱相,一双眼睛很大如鹿眸,却无神,没有活气儿。那手细瘦,也没有老茧,根本不像是做伺候人活儿的人。魏景辰立马觉得古怪,皱起眉头问道。
  “你这奴才怎么有些面生?何时来到父皇身边的?”
  “回殿下的话,去……年,大概就是这个时候。”
  那男子小声回应道,见魏景辰松开手,赶忙埋下头,又重复了一遍。
  “陛下,该喝药了。”
  不知怎么了,忽然帷幔后发出刺耳的吼叫,那身影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其痛苦的字眼,扭曲成一团。
  “滚出去!滚出去!朕不喝!朕……咳咳……”
  连魏景辰都有些措手不及,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那侍男却只是身体颤抖了一瞬,却依旧执拗地举过头顶的托盘,似乎这样的事对于他来说已经司空见惯。
  床榻上那人的咳嗽声越来越大,魏景辰听得心惊,她从未听过这般声嘶力竭的咳嗽,似乎有沙砾要把嗓子磨破。
  那帷幔一抖,从中伸出一只骨瘦伶仃的胳膊,青筋紫红蜿蜒在煞白的皮肤之上。似乎也怕人看到,那只手极快地拿走男子托盘上颜色鲜红的汤药一饮而尽。
  啪的一声,药碗被摔得粉碎。跪在地下的侍男仓皇地捡起碎片,逃似的离开了。
  “父……”魏景辰张了张嘴巴。
  “你走吧,走吧。”
  一碗药下肚,那人的咳嗽声才止住,映在白色帷幔上的影子无力的挥了挥手。
  这人在寰宇殿之变时可绝非如此,一路杀入皇宫,弑手足,逼着先皇在诏书上写下他的名字时是何等风光。
  魏景辰即将退离之时,回头一望,却只见到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身影。
  ……
  比起其她事,如今唯有母蠹一事尚有突破口。
  趁着魏景辰入宫,林承烨同时换了一身素白色的衣服与白色面具,在柴胡南确定无人跟踪后悄然离开王府。
  “母蠹苏醒,翌日即送置多宝殿地下秘窟……信上的香气是没药香……”
  母蠹本被藏匿于临溯城之中,而事情败露,很可能又被偷偷送回,而那人也一定会将母蠹藏于更加隐蔽的地方。
  而那样浓烈的,久留在信上不散,只有经日不断的使用才行,寻常百姓根本负担不起。林承烨决定先去临溯城里最大的香药铺探一探,是否有为某些大人供货。
  临近年关,都城街上甚是拥挤,林承烨时不时会碰到行人,她有些无奈,才走到半路已经说了无数句抱歉。
  “唉,唉,你这人……挤什么挤……”
  “干什么呢……”
  “撞到人了,跑什么呢?”
  不知为何,身边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有人不满的大叫。林承烨忽然感觉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怀抱着两只活鸡的女人在人群中穿梭,行色匆匆。
  她看起来十分着急,一个劲儿的向前钻,时不时还要用手脚并用将人群扒开,瞪着不给她让路的人,似乎她们才是恶人。
  混乱之中,也就没注意到一块玉佩从女人的腰间坠落,正好落在林承烨的脚边。林承烨蹲下去捡起来,大声喊道。
  “你的东西……”
  忽然,林承烨神色一变,立刻收声,翻手将那枚玉佩压在掌心,收入袖中。那个女人也未曾听到她的呼唤,早就领着两只鸡跑远了。
  还真是巧了。林承烨将那枚玉佩拿出,再次凑近嗅了嗅。
  林承烨的目光瞬间锐利,凝视着女人离开的方向,虽然极淡,但她分明在那玉佩上再次闻到了那股奇异的没药香气。
  她一抬手,冷冷道。
  “柴胡南,跟上她。”
  第82章
  那枚玉佩没什么特别的。红绳已经磨旧,应当配在身上有些时日,材质与做工也极其粗糙,不像工匠所制,应当是谁亲手打造而成,从其上也推测不出那女人的身份。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那玉佩为鲤鱼模样,而一般这样的鲤鱼应当有一对。林承烨回到肃王府后,将那枚玉佩搁在桌上,指节在一旁轻轻敲了敲。
  “……那个女人从一道极其隐蔽的暗门进入了皇城之中。”
  忽然,房间内一不见阳光的角落里传来响动,柴胡南如影子幻化成人的精怪一般,不知何时出现在林承烨的身后。
  “果然是皇城。”
  林承烨不意外这个答案。
  “可是这范围就大了……”
  “更准确来说,是东宫。”
  柴胡南声音依旧冷冷,但林承烨总觉得从那人话里听出几分得意,她无奈地瞥了一眼那人。
  “……你也太大胆了,这也敢跟进去。”
  “对我来说区别不大。不过我也只看到那女人从一个半人高的洞钻入东宫之中,我没再做停留。”
  “东宫……怎么会是东宫?”
  林承烨喃喃地念出这两个字,两指撑住额头,渐渐蹙起眉。
  这个结果倒与她所想不太一样。
  虽说母蠹一事未明,但她心中怀疑的对象始终为长公主。若抓出那人与长公主有关才符合心中设想,但柴胡南带回来的消息反而让这事儿再次陷入迷雾中。
  魏景辰提到,众所周知太子站在皇帝一边,可若是那封信出自东宫,母蠹一事莫非背后之人乃陛下?
  不,不对,不能这样想。
  林承烨捏起那枚鲤鱼的玉佩,一下一下敲在桌上,动作很轻。
  这样想下去事情便成了死局,所以这时候需要将某一件貌似已定的事变为待定,这是她管用的思考方式。
  林承烨深吸了一口气,她眼前的桌面仿佛变为棋盘,而她的眼神落点之处便是棋子,而抬眸,与她对坐而博弈之人,正是另一个她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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