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河里的冰层也开始松动、碎裂成小块,积雪融成水流到河里,饥渴的河床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
一切都是那么鲜活,在阳光下被冰雪冻结的万物开始舒筋展骨,窸窸窣窣,蠢蠢欲动,连空气都似乎透露出一股甜丝丝的清新。
璀璨的阳光填满眼眶,晃得人眼晕,久不见日头的眼睛还没适应突如其来的绚烂光亮。
故而外头走动的人不多,加之化雪路上湿哒哒难行,人们情愿候在家里多呆两天,等路晒干了再出门。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别看白生生的光亮洒满大地,可它不顶用啊,丝毫温暖不了人们冰凉的手脚。
丛三老爷不嫌麻烦,依旧在灶房升起火堆。反正等到天气彻底放晴,便能去墙根底下晒太阳,这两天的柴火还是必须要烧的。
烤火的人少了很多,只丛家两房人,还缺了个丛孝。
如此千载难逢的时机,陈氏自是不想错过,正想着由头发难呢,她大儿子恰好递过来梯子。
丛信一脸窃笑,神秘兮兮道:“你们还不知道吧,朱老四叫他老子锤了一顿。说是只知道玩牌,连家里倒塌都顾不上,这样的混蛋就是欠揍。”
“朱老哥动手了?”丛三老爷诧异道。
“枉我那天拉着他劝解了半天,儿大不由娘,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说动手就动手,孩子面子也无光。
你说这大过年的何苦来哉,忙的时候恨不得倒地就睡,想躺到公鸡打鸣都是奢侈。如今好容易能养精蓄锐两天,家家户户吵不完的架,这到底是怎么了?”
陈氏冷笑一声:“叫我说打得好,打得妙,这样的不孝子孙就是打死了也是活该。当儿子的不听话,做老子的教训规矩怎么能说错,合该普天同庆才是。只是可惜了……”
陈氏摇摇头,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
“可惜什么了?”丛信好奇地问,想不到他娘如今还能说出这般的大道理。
“可惜出了嫁的妇人离了爹娘的管束,就开始无法无天,目无尊长。所谓贤妇就应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孝顺公婆,抚育孩儿,可如今的有些个婆娘啊,猖狂得没了边。
在家不说操持家务,恭顺丈夫,反倒袖了手万事不沾,只等着吃现成的,要当家的汉子围着灶台打转。简直倒反了天罡,颠倒了阴阳,你们说这样的妇人是不是早该休弃滚回娘家,免得在外头丢人现眼?”
陈氏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杏娘,苍老的面盘露出快意的阴笑,只差明晃晃指着她的鼻子说:骂的就是你。
杏娘捡柴火的手一顿,若无其事收拢到火堆上,神情淡定自若。
丛信先是大吃一惊,顺着她娘的视线瞟了眼弟媳,跟他媳妇对视一眼,咧嘴露出一副怪笑,幸灾乐祸地耸了耸肩。
林氏只听个话头就猜出婆母的剑指对象,眼睛一转,决定添一把柴,倒两滴油,把火拱得更旺些才好。
“娘说错了,成了婚的妇人不是有婆母管教吗?谁家儿媳不听话,当婆婆的一耳光就甩过去了,外人哪敢质疑半句?
关了门家里头的事,便是官家大老爷来了那也管不着,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纵是把她打个半死,她还能跑出去脱了衣裳给人看,那些被休的妇人可没几个有好下场。”
有大儿媳当帮手,陈氏更是气焰嚣张,怪笑道:“可不是,被休回娘家的妇人不是跳了河,就是上了吊,哪有她的活路?
便是她生下的那些孩儿也受磋磨,在后娘手里有几个能讨得了好?……说到底当婆母的就不能心慈手软,该打该骂都是应当的,免得儿媳猖狂过了头犯下大错。
再者说,妇人品行不好也有亲生爹娘的错,管教不力嘛,她自个的爹娘也要受人唾骂。”
这婆媳两一唱一和的竟然唱起了双簧,一句接一句,好似没分家那会,两人联合起来挤兑最好欺负的那个。
灶房里一时寂静无声,从头到尾只丛三老爷一无所觉,拿着火钳扒拉余灰,“牛棚里叫踩得下不去脚,等会儿把烧完的柴灰倒进去,还能积肥!”
杏娘轻笑出声,侧过身子对公爹道:“初二回娘家,我娘说自打生了青果就没来过咱们村。等开春了好好过来住一阵,左右家里田少,到时我爹也一并过来。
她还说这条垄上有几个跟她处得不错的老婶,这么久没见想得慌,趁着还能走动过来见见面。”
“真的?”丛三老爷欣然笑道。
“这是好事啊,亲家公也要过来啊,那可是咱家的荣幸。他们几时过来,有说具体日期吗,咱家也好早做准备,要是还没决定,要老七跑一趟也不碍事……”
杏娘无奈地道:“他们倒是想早点过来,可我侄子拦着不让?”
“你侄子?小李大夫?他为什么拦着,之前亲家母不是在咱家住过?”丛三老爷满脸疑惑。
杏娘耐心解释:“我侄子说不一样,我娘之前是为了照顾我生孩儿,外人不会说闲话。若是两个老人都来我家,旁人会以为生为长子长孙的他那一房,弃了双亲不肯赡养。
反倒逼得二老偌大的年岁投奔出嫁的女儿,有违纲常……按着本朝律令,得了父母养老田亩的长房就应当供养老人,不得遗弃。
镇上的那些乡绅大人、地主老爷们最是看重人伦孝道,若是被沈家大老爷知晓他爷奶住进了女儿家,我侄子的医馆差事怕是不保呢!”
她笑吟吟转头,好奇地问丛信:“我侄子还说镇上的教书先生也极其看重这一点,毕竟教书育人嘛,品行不好如何教出来好学生,怕是早被人挥扫把赶出来了。
大哥,你在镇上教书,想必比咱们更清楚才是,你知道这些吗?”
丛信的笑脸龟裂破碎,他僵硬地扯动嘴角想表现得轻松一些,可弟媳逼人的视线直直盯着他,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是有这么回事,镇上的老爷们最重名声……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就是个教书的,哈哈,平日里也不跟他们打交道……”
嗫嚅半天,说了几句事实而非的话后,丛信垂头丧气躲开她的目光,缩成一团不再吭声。
林氏则是深深地看了杏娘一眼,嘴角紧抿,也垂下眼睛不看任何人。
第134章
见大儿子也赞同小李大夫的话,丛三老爷更是稀奇。
“不成想镇上的老爷们还管这些个,走亲戚还要讲究个名正言顺呢!不过,咱俩家都住在偏僻乡野,大老爷们怕是不会理会咱这些升斗小民吧?”
“咱们自是不打紧。”杏娘轻快地接口。
“可不是有句话叫人言可畏嘛,我侄子在镇上谋了差事,多少人心酸眼红。有那坏心眼的少不得时时关注,一旦抓到了点风吹草动的把柄,立时就能传扬得满镇人尽皆知,巴不得搅黄他的前程……
要不怎么说三人成虎,即便是胡编乱造的传言,编排的人多了,众人就当了真,哪管谣言的真假,何况是这等一打听就能明是非的家事。
人的两张嘴皮子上下一碰,说出去的话就变了样,我侄子那般温和有礼的一个人,行事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就怕叫人告发。”
丛三老爷赞同点头:“那倒是,小李大夫是个再守礼不过的人,叫人见了就喜欢。咱们平头百姓好容易得个出身,甩脱掉镰刀、锄头的,可不得小心行事。
要是被那些坏了心肝的人捣乱,重新去田里蹚泥巴水,那滋味……年轻人怕是受不住哩,这就像书里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便是当爹娘的心里也不落忍。
咱们家虽说没这个顾忌,碍着小李大夫,也不好接了亲家公、亲家母来家住。你可得跟他们解释清楚,不是我们不愿,实是怕好心做了坏事。”
“我知道,”杏娘笑意盈盈道,“我娘常说人生在世哪能面面俱到,总会得罪二、三人,所以平日里做人不能太猖狂,否则岂不处处树敌?
人当面不能拿你怎么样,背后抽冷子就是一刀,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哩!大哥,你是咱家学问最好的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丛三老爷跟儿媳一唱一和的本事比起陈氏跟大儿媳丝毫不差,且他是在不知情的境况下发自肺腑的心声,比之刻意为之更显刀刀见血,深可见骨。
丛信虽说不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可这般再浅显不过的指桑骂槐,他要是听不出来就枉费在镇上当了一年的教书先生。
早知道今天就不过来烤火了,他媳妇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做什么掺和老娘跟弟媳的纷争。
这不是没事找事,吃饱了撑得慌吗?
当下只听得浑身冒汗,面红耳赤,他分家前后做的那些“好事”好比民不举,官不究,欺的就是他二弟憨厚老实。
若是有看他不顺眼的人传扬出去,只怕外人一听就知晓内里的龌龊,孰是孰非不容辩驳。
人品一旦染了污点,那他的差事……
丛信吭哧难言:“弟妹说得是,咱们是得……小心行事,谨慎说话。好在都是一家人,胳膊肘折了往袖子里藏,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话,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