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片刻后,他压下翻腾的情绪,转头对冯常侍道:“……那个女冠,她,住在哪儿?”
  冯常侍被皇帝这突如其来的追问惊得心头一跳,不敢有丝毫怠慢:“回陛下,暂居于城西一处清静小院。”
  “备辇。”赵云甫盯着他:“现在就去。”
  冯常侍当然明白,此命令代表了甚么。
  “陛下,此刻已近宵禁,要不明白再让人请沈道长到宫中来?这样……”
  冯常侍试图劝谏,但最后的话在触及皇帝那双暗潮汹涌的眼睛时咽了回去。
  他即刻低头:“老奴,这就去安排车驾。”
  *
  夜色朦胧,马蹄踏在空旷巷内。
  不多时,御辇悄无声息停在那处毫不起眼的院门外。
  陈旧的屋檐上,昏黄的烛火在灯笼里轻轻摇曳,投在木门上。
  冯常侍上前轻叩门环,过了好一会儿,门扉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多时,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是谁?”
  冯常侍禀明身份,又回头看了看御辇里的人,接着回头:“我家主人,有事想要问道长一问,不知道长此刻是否方便见客?”
  门内的脚步声顿了顿,随即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琅羲提高手中的灯笼,借着光,看着门外的情况。
  她没有看冯常侍,目光越过他,落在那辆低调却难掩贵气的辇上,里头的人此时已从内下来。
  他望着她眉目清淡的脸,注视了好一会儿,全然不顾礼节。
  琅羲轻声道:“既是贵客,便请进吧。只是院内狭小,御辇需停在门外了。”
  说罢,她转身引路。
  院内比门外更显清幽,墙角的花挂着夜露,偶尔滴落一颗,砸在泥土中。
  赵云甫跟在她身后,目光掠过院中的环境,接着跟她一起进了屋内。
  冯常侍早有眼色地停在了门口,跟着其他侍卫守在院中。
  屋内,桌上的灯芯闪动着暖黄的光,将屋内的陈设映得朦胧,上头摆着一卷摊开的《道德经》,旁边放着两个粗陶茶盏,里面的茶汤早已凉透。
  她转身看向赵云甫,请他坐下:“陛下深夜到访,想必是有大事。不如先品杯热茶,再慢慢说?”
  言毕,她垂眸看向桌面,打算不动声色将那两个凉透的粗陶茶盏收起来。
  谁知,她刚触到茶盏边缘,一只手压在了她的腕间,力道不重,拦住了她的动作。
  琅羲抬眸,撞进赵云甫幽深的眼中。
  他看向那两个茶杯:“这杯子,像是刚用过?”
  她心头微紧,正要开口解释,却听他继续说:“朕来之前,道长屋里,是有客人?”他声音很轻,眼神带着帝王特有的审视。
  这杯子是徐采刚来留下的,他们一时着急忘了收拾。
  怕被看出异样,琅羲缓了缓起伏的心神,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傍晚有位香客找贫道看相,人走后贫道忙着打理院子,把收拾的事忘了。”
  赵云甫没接话,静望着她。
  昏暗的烛火在他深邃眼底明明灭灭。
  少顷,他才缓缓开口,语调听不出波澜:“哦,是么。”
  旋即,他没再追问,抬手取过桌上一只干净茶杯。
  琅羲正想顺势转开话题,提一提匪患之事,再趁机说出“煅烧辨土”的法子。
  可见他又将茶盏放回桌面,直接打断她尚未出口的话。他视线缓缓扫过她的眉眼,这张脸与记忆中的轮廓几乎重合。
  他道:“朕,深夜前来,可有打扰道长清修?”
  琅羲察觉出异样,摇了摇头,替他倒着茶:“陛下前来有国事,算不上打扰。”
  闻言,赵云甫看着杯子里的水,道:“朕今夜前来,并非为了国事,是私心。”
  “私心?”琅羲摸不透他的用意,只是面露疑惑。
  “嗯”赵云甫应了一声。他没再看她,倏然起身环视着这间简陋的屋子。从铺着粗布被褥的床榻,到案几上卷边起皱的几卷道经。
  “朕听闻,修道之人需斩断尘缘,离情绝欲。”他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随口论道:“道长看尽世人红尘纷扰,为他们解惑禳灾。那在道长看来,这世间种种执念,是否真能轻易放下?”
  琅羲虽觉他突然问及道业有些突兀,还是强压下心头的疑虑,答道:“回陛下,红尘万丈,众生皆在苦海中浮沉。在贫道看来,懂得‘知幻即离,不随境转’,方能渐渐挣脱束缚。”
  赵云甫静立在旁,拂过案上道经的字迹,没说话。
  片刻的沉寂后,他笑了一声。
  “知幻即离,不随境转……”他缓缓重复着这八个字:“若这‘幻’是根植在心里,日夜啃噬着神魂,若这‘境’,正是自己怎么也逃不开的过往呢?”
  说着,他转过身,定定望着她的脸,脚步不由自主朝她走近。
  “道长可知,朕亦有困厄于心,不得解脱之时。”
  琅羲在他步步逼近的身影里,警觉不已。
  几乎要压不住眼底浮现的冰冷与讥诮。他的困厄?他得不得解脱?简直可笑。
  他脚步一步步向前,琅羲后背撞上书架,退无可退。
  她终究甚么都没表露出来,垂下眼睫:“陛下受命于天,为四海之主,真龙化身,自有紫微星辉庇佑。世间种种,不过淬砺圣心的尘劫,终会消散。”
  屋内烛火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神情陷在不可辨的阴影里。
  他颤抖地缓缓抬起手,想要抚上她的侧脸。这张脸,与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让他魂牵梦萦,又让他痛彻心扉脸几乎一样。
  如果不知她原本的身份,他甚至以为死去的人这一刻活了过来。
  “可朕却觉得……”他嗓音里裹着要烧穿理智的执念与渴望:“这四海之内,唯有道长……才可解朕的尘劫。”
  即便他手还没真正碰到她,琅羲已生出一股嫌恶之感。
  她瞬间明白他话语里的深意,手猛然按上了腰间藏着的匕首。
  第126章 这样的妥协
  天未亮,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惊醒了梦中的人。
  倏然一下从噩梦中抽离,羽涅睁眼望着头顶的帷幔,迷茫须臾。她撑着床榻坐起,对着门外头道:“进来罢。”
  门应声被推开,宋蔼一身肃谨官服,快步掀开层层帷幔,挥退了守夜的婢子。
  待亲眼凝视对方退出去关上门后,已移至榻前的宋蔼,才从袖口里取出琅羲连夜传过来的书信,交给羽涅。
  接过书信的羽涅内心顷刻绷紧,这么早,琅羲会飞鸽传书联系她,定然发生了大事。
  她急匆匆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快速任务浏览一遍。
  看到最后一行字,她内心的忧虑,已经按捺不住,全都涌上了眼角眉梢。
  善于洞察人心的宋蔼,第一时间就认识到出了大事。
  遂,她弯着腰,言语尽是关切:“出何事了?”
  羽涅将密信放入信封,走到房里还未熄灭的烛台引燃,扔进了熏炉中。
  “天子昨夜去了小院。”她脑海里浮现着琅羲的话,仍处于震惊跟不可思议之中:“他说,想让小师姐进宫伺候。”
  宋蔼听了,没有发出惊叹,但从她的表情中已然能够看出,这则消息带给她的震撼。
  赵云甫,琅羲……任谁会把这两个人联想在一起。更别提,赵云甫竟要将才见过两面的琅羲,纳入后宫。
  这样一场变故来得让他们措手不及。
  羽涅:“我不能让小师姐被赵云甫玷污,更不能让她进入宫里。”
  宋蔼虽不知她的真实身份,但经过这段时间她已看出,琅羲、阿悔这二人,对她何等重要。
  而阿悔还死于宫中,赵云甫又不作为,她对他当然没好脸色。
  从自身而言,宋蔼无所谓她说出何等大逆不道的话。
  毕竟,赵家欠她们母女太多。
  “天子的旨意,不是谁都能改变。”宋蔼低声问她:“沈道长如何说?”
  她直觉,琅羲应当在信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提及此处,羽涅愁容满面:“小师姐说……她原想杀了赵云甫,但最终还是想着顺势而为。宫中如今没有我们自己的人,她认为,有一个人在赵云甫身边当内应,夺取他的信任,对于我们成事会有极大的帮助。”
  “她说,她不在乎这些无所谓的妥协,只要最后能够成事,重新肃正北邺。”
  这个“肃正”,宋蔼想过会是更大的颠覆,但一想到她们应更多为了报仇,又将这一闪而过的念想压了下去。
  而羽涅之所以一直没跟她说,她们的最终目的,是由于羽涅认为,知道得太多,并非一件好事。
  若是她们不幸失败,其他人还能逃脱。
  宋蔼:“陛下为人心思多疑,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留在他身边行事,会有很大的危险。”
  连带着她这个原本宫中的老人儿都不禁疑惑:“天子他……他怎么突然就让沈道长进宫侍候了?无论如何,沈道长也是个出家人,这样定然会引起朝中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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