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这些世家大族最擅长的,便是将私欲包装成公义。
但严岳代表的是手握兵器镇守国门的寒门军户集团,严岳本人更是其核心。
若赵云甫真对严岳施以重惩,不但有自毁长城的风险,要是军心顷刻涣散,更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兵祸动荡。
身为帝王,赵云甫需要严岳继续打仗,也需要士族暂时闭嘴。
在这两难之境中,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足以平息众怒,却又不会影响到北疆战场的“替罪羊”。
而他桓恂,是严岳唯一的义子。他这个身份,分量足够重。
重要到能让士族们觉得惩戒有了意义,法度尊严得以维护,却又不会重伤寒门军户集团的根本。毕竟他是义子,并非严岳本人。
这份惩戒既表明了态度,又留有余地。
再者说,此次战报乃是严岳主动呈报。
赵云甫想,他这位老师想必也在试探,看他敢不敢对这位功勋卓著的大将下手。
桓恂此举,相当于主动递给他了一把梯子,这也是他唯一一把能从火架上下来的梯子。
义子代父受罚……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戏码,供他这位帝王使用。
赵云甫陛下准了他,便可向士族展示他的公正与严明,该罚的,他并没有放过。
同时,他也能向严岳跟北崖、玄策两军所有将士展示他的仁慈与体恤。意味着他并未触动根本,只是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在这出精心编排的戏码中,皇权尊严得以维护,高、王几家得了面子,严岳保住了里子,各方势力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一石三鸟,他赵云甫何乐而不为?
她抬起眼,注视着他。
从他的话里,她听出来了他的不惊讶,宛如这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
或许并不是宛如,他的表情和姿态,都在证明,这是他提出此请求之时已经笃定的事。
她说话的声音跟车轴的吱呀声同时响起:“看来你义父对你极为重要,否则,你也不会甘愿将自己当作平息这场风波的代价。”
她疑问:“难道,你不怕他们会借机为难你?”
“他们参我贪污军费,任由他们调查去就是。”他浑不在意:“我要是怕他们为难,就不会出这个头。”
他言道:“他们在我眼里将来不久都是要死的人,到时害死你小师兄的,也一个都逃不了。”
她只当他此番话语是朝堂上司空见惯的权势倾轧,却未曾想,他还顾及着她小师兄的冤屈。
念及此处,她似乎想起甚么一样。
“你看起来……似乎比我之前所以为的要有些不同。”她略作停顿,仿佛在斟酌用词,随后轻声补充:“好像并没有那么坏。”
尽管前几日雨夜发生的事她并未亲眼目睹,但从宋蔼详尽的转述中,她已经清楚地知晓了整个经过。
他是如何一路跟着她回到泓峥馆,如何在她癔痫发作咬伤他时始终没有松手。
每一个细节,她都了然于心。
即便单单从严岳这件事来看,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审视,他的所作所为,任谁也无法指责他是个纯坏之人。
她一时也有些弄不清,他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
他勾了下唇,目光促狭:“你真这么想的?”他似是不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先前她对他的那些尖锐评价仿佛还萦绕在耳边,此刻被他这样一问,她不由得感到一阵窘迫。
“这种事没有撒谎的必要。”她特意以严岳的事,作为她改变想法的借口:“你对严都督的付出,便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所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
“我这样说……”她目光中带着几分试探,看着他:“应该并没有不妥之处?”
“是没有不妥。”他神色淡然,眼中笑意轻浅。
他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里并无算计,反而显露出几分难得的闲适:“只是我记得,你从前对我颇为厌恶。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从你口中听到这样褒奖我的话。”
她睁着圆圆的眼睛道:“‘没那么坏’这样的话…也算褒奖?”
“怎么不算。”他回得坦然:“从你嘴里说出来,就算。”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话中暧昧,羽涅反而不自然起来。
她总觉哪些地方变得奇怪,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这样的感觉她来不及去细究,但听他问:“你在里面待了那么久,陛下就跟你只说了我的事?”
关于天子提出的婚事,以及想要与他联手合作的意图。这两件事压在羽涅心头,一时不知该如何跟他说起,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桓恂以为她是心存顾虑,不愿坦言。
他眉眼稍稍带着些许笑意:“无妨,若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羽涅听他这么说,心中却在隐隐担忧,他要是有心上人,自己答应了天子的指婚,岂不是坏了人一段姻缘。
然而事已定局,再无转圜可能。
她几经思量,终于还是迟疑着开口,说出的话牛头不对马嘴。
“桓恂……”她叫他名字时,他忽然想到阳春三月时盛开的花,落在耳中好像是甜的。
“嗯?”他目光不曾从她身上移开,脸上是两人都不曾察觉的专注。
她眼神微动,语气游移不定:“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话音落地,他带着几分散漫的神情蓦地一滞,胸腔里传来咚咚的声响。
他凝视她片刻,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注视得太久,旋即好整以暇稍稍坐直,收敛了姿态。
接着,他重新迎上她的视线,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指间的玉韘,动作随着他一开口渐渐停滞:“那你呢?”
羽涅没料到他会这样反问,一时语塞。
她心想,怎么还有人用问题回答问题的。
她原本是来试探他的,却反被他将了一军。
“我……”她张了张口,心想不能遂他所愿。
他并未催促,只是耐心等着她的回答。
马车内有些闷热,微晃的帘隙漏进刺眼的阳光,窗外市井喧嚣不绝于耳,衬得车内这一方天地格外安静。
她望着他,言道:“若我说有,当如何?若我说没有,又当如何?”
她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有几分倔强的意味。
桓恂闻言,低低笑了声。笑声清润悦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落在她的耳畔,有些发烫。
仓促间,他陡然倾身向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淡淡的沉香气,手臂撑在她身侧的窗沿上。
他离她太近,她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他俯身,凝眸注视着她,沉静的眸底映出她微微怔忡的模样。
“若你有……”他嗓音沉沉:“我倒要问问那人是谁,如何能得入娘子眼中。”
“若你没有……”他顿了顿,眼底笑意更深:“我便斗胆问问娘子,觉得在下如何?”
她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这话,是……甚么意思?
两双眼睛在这四方天地里互相对望着。
望着他时,她只觉得他眼神太过滚烫,落在自己脸上,比窗外的日光还要灼热。
她喉间不自觉微微滑动,像是被说不清道不明无形的渴念扼住了呼吸,手指攥紧。
在这片刻被无限拉长的寂静里,他在她的眼眸深处看到了被雨水洗过的湖面,水光潋滟,清晰映出他的模样。
他看见了她澄澈瞳仁中自己的倒影。那样小,却又那样完整地被放在她眼底深处,宛如被她悄然珍藏。
他看见,那小小的“自己”,正被她专注地望着。
这一刻,他想要靠近,想要倾下身去,用手轻抚过她泛红的眼尾。
倏然,一声叫卖自车帘外传来,清脆而突兀,搅碎了这春意朦胧的瞬间。
两人像是被窥破了心事般,同时移开视线,耳尖绯红。
一向从容自若的桓恂,此刻竟也语塞,话音中带着罕见的不利索。
他道:“我、我开玩笑的,你别害怕,是我唐突。”
言罢,未等她回应,他正要退回原位。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还没起身的他不受控制失了平衡。
她下意识伸手想要拉住他,手指刚触及他的衣袖,却被带得一同向前倒去。
桓恂慌忙间一手臂撑住车壁,一手去接她。
他刚一稳住身形转过头,她的唇,轻擦过他的脸颊。
马车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只余陡然交错的呼吸。
桓恂的手臂还牢牢撑在车壁上,圈出一方狭小天地。另一只手掌正紧紧托住她的腰身,温热透过轻薄的衣料,烫得惊人。
她整个人几乎跌进他怀里,簪子上垂下的流苏晃动着,乌发扫过他的衣襟。
此刻,她的唇就停在他颊边寸许之地,呼吸微促,若有若无的香气拂过他方才被触碰过的皮肤,那一小片地方后知后觉地烧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