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言毕,他似是软了心肠,话锋一转:“不过您既特意过来,是为了打听桓大人的情况,咱家倒也不妨跟您透个底,说几句实情。”
他往前挪了半步,同时将声调压得更低,生怕被旁人听去:“严都督此战指挥失误是板上钉钉的事,责罚定然少不了。桓少傅念他义父在外征战多年,又已上了年纪,便在陛下面前请命,想代义父受过。”
这些内情,羽涅在进宫前便已知晓。
她此刻最关心的,是天子的最终态度。
于是紧接着追问,语气难掩急切:“那陛下……准了?”
“陛下目前还没表明。”
冯常侍补充:“依咱家看,受些皮肉之苦倒还是小事,眼下最棘手的,是有人在陛下面前弹劾桓大人,说他对北疆战事,知情不报。”
“知情不报?”这四个字刚出口,她心头一沉,难道桓恂提前知道严岳的作战计划不成?
可建安与北疆战场相隔千里之遥,战场局势本就瞬息万变,作战部署定然也会跟着实时调整。桓恂纵使有猎隼这般迅捷的传信工具,也绝无可能时时刻刻掌握严岳的每一个决定。
何来“知情不报”一说?
冯常侍的话很快印证了她的猜测。
“弹劾的人说他人虽在皇都,可他与严都督有家书来往,必然早知此次行动。”
“说他一个沙场回来的,明知行动冒险,却不加以阻止,这是不为朝廷着想,其心可诛。而且他义父为此次行动统帅指挥,陛下留他在建安,是为了让他义父好好打仗。”
“目前出了这样的惨案,若不严惩他这个义子,革去他的职位,抄没家产,日后怕是无法节制四方将领。”
“不仅如此,他们又说他在建安最奢靡的酒楼挥霍无度,纸醉金迷,指控他暗中贪污了北疆的军费,要求御史台彻查此事。若这贪污之事属实,按律,怕是还要将他流放。”
羽涅秀眉拧着:“弹劾他知情不报,贪污军费一事可有证据?”
听到她的问话,冯常侍笑了声,像是在笑她天真。
“公主心性单纯……”他话里有话:“但您要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讲求证据,也不是所有事有了证据,就能按据处罚。”
她此前从未深涉阴诡的政治斗争,不知“血口喷人”在此处是屡见不鲜挟嫌报复政敌的手段。
这样的操作,也不是儿戏胡闹,而是根据“风闻奏事”制度,进行有罪推定。
朝臣可根据传闻进行弹劾,这一弹劾,连初步证据都不需要。
但这样的攻讦,一旦进入调查,就到了那些人的主场,到时桓恂会是个甚么下场,实在难以预料。
说完,他劝她:“咱家知道公主挂心桓大人,但眼前不是为他求情的时候,您还是先回去罢。”
闻言他处境如此险恶,羽涅更不可能转身离开。
她想,她必须得见皇帝,不能让他听信士族一面之词。
她道:“如果单凭推测就能将一个人下狱问罪,那她也是不是可以指出,他们这些朝臣这样不加证据,攻讦桓恂,其实是为了巩固自身权势,为了一己私利,企图置北邺安危于不顾。”
“严都督指挥失误是实情,可他此刻还在北疆浴血奋战,桓恂是他唯一的义子。人家在外为朝廷卖命,他们却在皇都想着法子伤害他的义子,难道就不怕搅得军心涣散?到时候若因此丢了战事,落得大败,谁来担这个责?”
“哎哟公主殿下!”冯常侍慌忙朝四周环视一圈:“您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有些话是说不得的……”
他还想再劝,东观阁的门却忽然开了,里头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来,廊下气氛顿时一紧。
在那一堆人里,羽涅眸光一怔,瞥见了那个她此刻担忧的身影。
冯常侍的劝诫还悬在半空,她已顾不上细听,匆匆提了提裙摆,脚步急促地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翠微与隋恩对视一眼,脚步极慢跟在她身后。
而先前参与议事的高、王等士族家的人,此时已先行离开了东观阁,并未与她正面撞上。
身着朝服的桓恂,目光扫过廊下时脚步当即顿住。
冯常侍见此,识趣地没有上前打扰,悄悄转身进了阁内。
这边羽涅正朝他快步赶来,桓恂也没有站在原地久等。
他主动往前迎了几步,直到她在自己面前稳稳站定。
两人之间只隔了半步的距离。
她望着他,眼底满是掩不住的关切,问他:“怎么样,陛下有没有听那些人的话?是不是准备罚你?”
凝目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着急,他凌厉的下颌也变得稍稍柔和起来,唇角微不可察扬了扬。
他如实答道:“没有,一切都是未可知,具体对我的处罚,还要再议。”
说罢,他笑着看她:“他们没那么容易得逞,我也没那么容易死,放心。”
“说甚么死不死的……”她似乎对这个不吉利的字,格外敏感:“以后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北邺大多数人信佛,对造口业一事,相当忌讳。
但他明白,她不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才说这样的话。
他向来信奉生死由己,富贵在己,从来也甚么都不忌讳。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说了句“行,以后我绝对不说”。
接着,他问:“怎么突然进宫来了?”
羽涅将自己听到他有危险一事,复述一遍。
得知她是专门为他而来,他眸光微动,冷硬的眼底似有冰川在融化。
他凝视着她,目光掠过她泛红的眼尾,不由道:“眼睛哭得这样红,脸上毫无血色,从昨天到今天,药、饭,你一样都没动?”
“桓大人莫不是会算卦?竟然猜得这样准,我家公主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公主本要去给阿悔道长看墓地,听到您有事后,立马转头来了宫中。”已跟上来的翠微回道。
昨天晌午以后到今天,他又没在泓峥馆待着,不但是翠微,羽涅也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些。
“算卦我不会,我只是善于猜测。”他的视线短暂扫过翠微,又回落到她身上。
以她执拗不会轻易听人话的心性,他不用细问也能猜到。
接着,他自然开口:“走吧。”
羽涅一愣,下意识追问:“去哪儿?”
“带你去吃饭。”他语气平淡:“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就算是头耐折腾的野生豹子,也扛不住这样熬。”
“可你……不担心自己的事吗?”遇到这样大的事,她不解他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
此刻头上明明悬着把刀,他仿佛跟看不见一样。
他回:“担心无用,该解决的时候,自然能解决。”
他准备引着她离开:“现在最重要的是吃饱喝足,养足了精力才能捕猎。”
她想再细问,但碍于地方不合适,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默默点头,打算先随他一同离开皇宫。
待他们转身刚抬步要走,冯常侍在身后急促叫她道:“留步公主,陛下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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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时间来不及了,中午修
第103章 十恶不赦的罪名
宝座之上,赵云甫合上手中的奏章,指尖轻按眉心,眉眼间透出几分倦色。
刚进门的羽涅,被一进门就能看见的书墙引去了目光,只见三面顶天立地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卷帙浩繁。
她右手侧是一扇敞开的门,紧挨着门摆放着一多宝架,上头放着常人一辈子都见识不到的古玩珍品。
顺着门里望去,里头可见一张窄榻静置供人小憩。榻前一只熏香炉默然吐息,淡烟袅袅,为书房添了一缕幽宁。
赵云甫将奏章放在御案上,抬眸扫了一眼站在堂下的人。
这张脸洗去了初次见面时脸上的血渍,对他而言到底赏心悦目许多。
顷刻,他到时能理解,他威严寡情的父亲为何会临幸一个宫女,能生出这般皓齿娥眉,玉翼婵娟的女儿,想必那女子纵非国色,也必是如花似玉。
而这份美,又无声无息撩动他心底另一道沉寂的影子。那张脸也是一样令人过目难忘。
可惜……
可惜……
“臣妹顺和,叩见陛下。”她双手高擎过眉,屈膝深深拜下。
骤然响起的声音,将沉湎于旧忆的赵云甫拉回了神。
他审度着阶下那道纤柔挺得笔直的身影,毫无感情的眼底,被一层浮漾的笑覆盖。
“免礼罢。”
他语调宽厚,笑意虚浮在表面:“你与朕之间,乃为兄妹至亲,何须行此大礼,平白生分了。”
说是兄妹,羽涅何尝不知,若非跟羯族人和亲棘手,满朝宗室寻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他这位九五之尊,天子之贵,绝不会想起赵华晏这个被遗忘在犄角,自生自灭的皇妹。
哪怕她下定决心要推翻这个吃人的王朝,哪怕她心中再恨这位一国之君,不处置李允升、赵云则等人,坐视她小师兄含冤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