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恰巧她自己在店家那里订制的丧葬用品还未送到,留下这批现成之物,倒也正好合适。
  宋蔼随即遣人去知会了丧葬铺店家,告知他们不必再赶制那批丧葬用品,先前所付的定金,便权当作是对他们误工的补偿。
  桓恂的心思,宋蔼并非毫无察觉。
  只是即便他存着别的心意,她身为羽涅身边的女官,也断没有平白收人恩惠的道理,尚且桓恂还是外臣,这更加不能收。
  留下东西后,她当即取了银两要递与卢近侍。
  这卢近侍哪儿敢接。
  他若是真收了这钱,往后机衡府的门那就别想着进。
  瞧他一脸坚决的模样,宋蔼一时没了法子,只得暂且将递出的银两收回袖中。
  她想着等忙完这段时间再议,于是转身继续安排丧葬事宜去了。
  翠微忧心羽涅身体情况,还在一旁小声劝着,说哪怕不想吃饭,也得按时将碗里的药喝了,不然身体垮了可如何是好。
  可她像是没听见这话,所有心神都系在眼前的棺材上。
  她一遍遍摩挲着棺木的纹路,眼眶红肿不堪,泪水几近流干。
  一向行事沉稳,无论遇上何等棘手的事都能从容应对的顾相执,眼下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没了分寸,始终想不出半分妥当的法子劝她。
  就在他苦思无策时,梅年急躁冒进地闯了进来。
  看他脚步踉跄的模样,顾相执侧身示意他随自己出去。
  二人停在离屋门不远的廊柱下,廊外蝉鸣聒噪,恰好掩去了谈话声。
  顾相执这才转过身,长眉微蹙,低声问:“出了何事让你这么心急火燎?”
  梅年心怀忐忑:“是……是大监来了,正在厢房等着少监您过去。”
  听闻常虞山来了泓峥馆,顾相执不费吹灰之力猜到对方必然有事而来。
  御马监大监的位置可不是闲置,常虞山此人更没有闲聊家常的嗜好。
  他极度珍惜自己的时间,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他才能在除了御马监以外的地方看到他。
  顾相执回头望向屋内,斟酌中跟梅年说了几句话,让他去厨房重新让人做些怀远才会有的饭菜来。
  待梅年应声离去,他又朝屋内望了一眼,才转身朝着自己居住的卧室走去。
  还未踏进门内,他便看见身着朝服的常虞山站在桌案前,正拿起他写的字画看。
  不待他进门,常虞山背对着他,声音响起:“相执这字,倒是让人大开眼界。笔力遒劲,藏锋露骨,颇有几分颜骨柳筋的风骨,实在值得击节叹赏。”
  在这褒奖的言语里,他抬脚迈进门槛。
  他躬身行了个礼,这才紧接着回话:“大监过誉,属下也是闲来无事随便写了几笔,算不得正经笔墨,让您见笑。”
  常虞山未转过身,眼角余光向后瞥去,窄长的脸上透着毫无生气的惨白,官帽两侧垂着的锦带下露出的鬓角已霜白一片。
  看他年纪也不过四十岁出头,满头白发却比年过七旬的王司徒还要显老。
  他唇角惯性向上扬着,给人的感觉却不是和蔼,反而透着几分发抖的寒意。
  “相执不用在我面前谦虚,是不是正经笔墨,还是真本事,咱家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分得出来。”
  这句话并未结束,常虞山放下手中的字画,转过身来,笑着移向伫立在屋内的顾相执。
  意有所指道:“还是说,相执觉得咱家已经不中用,真真假假的事,已分不出来。”
  “大监恕罪。”
  对方此话一出,顾相执心中已明确知道,前晚他借病脱身的伎俩,已被对方知晓。他单膝跪地,眸光微垂。
  常虞山扫他一眼,并未叫起,负着手缓步走到案后,沉身坐下,示意门外的白直卫将门关上。
  直到门板闭合轻响传来,常虞山这才终于开口:
  “你身有寒热旧疾,我素来怜你、体恤你,待你之心,与待亲生儿子无异。可你呢?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以假借口伤我的心?”
  顾相执知道自己瞒不过,于是实话实说:“是属下之错,一心担心公主安危,犯了糊涂,才以此借口欺瞒大监,并非有意要撒谎。”
  面对常虞山这般心思缜密、眼目通透的人物,顾相执再清楚不过,对方既已将话说到这份上,必然是在背后抓到了实打实的踪迹。
  相比隐瞒,这会儿承认才是上策。
  常虞山听了,脸色不见好。
  “咱家先前还当,你在观星宴上挺身而出,是骨子里那点潜藏的善意在作祟,才肯为一个连名号都排不上的公主出头。而下看来,原来你是心系于那人,才会行系于那人。”
  他眼神宛如利钩:“难道你也被赵华晏美貌蛊惑,不惜抛弃一切,准备为她赴汤蹈火,跟那严岳的义子一样,要为她冲锋陷阵,为她披肝沥胆?”
  “你莫要跟我说,打从接她回建安的路上,你就已经被她迷得不知所措?”
  在他眼中,顾相执是个不会为了儿女私情,失了分寸的人,说这些话时,他表情堪称奇异震惊。
  “你以为你借故离场,陛下能不知道,他本就心思多猜忌,你这一走,你觉得他会怎么揣测你?”
  “这些年,本监手把手带你,悉心栽培你,满心盼着你日后将御马监走得更远。不成想,你竟为了女人糊涂至此,这很罕见,很不像你。”
  “相执……”他延缓了尾音:“你让本监……很失望。”
  顾相执闻言,只是认错。
  这时候说再多,都不如好好认错。
  座上人想看到甚么,他这些年跟在身边,早已谙练于心。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只将姿态放低:
  “是属下失职。属下不该因一己私情,辜负大监多年的栽培与信任。属下罪该万死,恳请大监责罚,也好让属下稍赎其过。”言罢,他双膝跪在地上,叩下头去。
  顾相执为人聪明,冷漠高傲,从不会为了攀附权贵而阿谀奉承,更不会用谄词令色讨好旁人。
  饶是道歉,行叩头这样的大礼,也不卑不亢。
  观人辨心本就是常虞山的拿手本领,他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会将他收入御马监培养,若领头人只会奴颜婢膝、唯唯诺诺,御马监难以走远。
  一个有主见,会审时度势的人,才是接替他位子的人选。
  此刻见顾相执这般恭顺低头,常虞山心中何尝不明白,他这姿态,多半是揣着自己的心思,想让自己消消气罢了。
  “好了。”
  待他维持着叩首的姿态过了少顷,常虞山稀松平常地叫他起来,言语中带了隐隐约约地嗔怪。
  “既然你知道错了就好,但认错也不必行这样大的礼,倒显得本监苛责了你,教本监往后午夜梦回想起,反倒要心里不安,起来罢。”
  他今日特意来,并非为了观星宴借病脱身这件事问罪。在他眼里,这点儿女情长引发的小波折,实在不值当费这般功夫深究。
  他说这些,不过是想提醒他,让他莫要被儿女私情绊住了脚。
  闻讯,顾相执拱手道:“谢大监不罚之恩。”
  待他起身后,常虞山这才点明来意:“我今日来,不是为了诘问观星宴的事。”
  见顾相执眼中浮起几分疑惑,常虞山才不再绕弯,才将士族参严岳指挥失误一事,一一说来。
  并道:“寒门跟士族正在狗咬狗,他们两方,没有一方是陛下的自己人。这满朝文武里,能真正替陛下掌事、为陛下分忧,称得上陛下唯一依靠的,从来只有咱们御马监。”
  寒门、士族、御马监,在这三方势力中,唯有御马监,其权势从根源上与天子牢牢绑在一起,只有他们跟皇帝有着唇亡齿寒的关系。
  常虞山这么说并没有错。
  说罢,他起身向中央走去,在顾相执面前站定。
  他神色带着刻意放软的安抚:
  “观星宴上的事,我知道你受了委屈。陛下为了稳住大局、安抚士族,不得已让你做了那枚牺牲的棋子。这事无论怎么说,都委屈了你,你心里会怨、会气,都是人之常情,换作谁都难免。”
  他顿了顿,见顾相执垂着眼未作声,又继续说:
  “但你也要体谅,陛下并非有意亏待你,他也是被士族的势力掣肘,不得不做此权衡。此次我来,也是受陛下所托,特意跟你说清楚,莫要在心里怪他,眼下不过是权宜之计,等日后时机成熟,定会让你官复原职。”
  “我和陛下都盼着你能顾全大局,先暂且放过高俦。他的命,陛下记着,你的仇,陛下也没忘,等合适的机会一到,自然会把人交到你手里,让你亲自处置。”
  他道:“若你现在因怨暗地里杀了他,陛下的位置会很被动,反正现在他们跟严岳正在斗得你死我活,咱们御马监何不坐山观虎斗?”
  听完他一番话,顾相执明白他这一趟,名为安抚,实则是为了稳住他,怕他因私怨暗斩高俦,打乱深宫里那位苦心维持的朝堂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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