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宋蔼领了情,旋即欠了欠身,挂心地再看了羽涅一眼,迈步往前院去了。
  他二人走到榻前,翠微小声抽泣着,弯腰给榻上的人擦着眼泪。
  羽涅平躺着,睫毛湿润一片,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辨。
  他二人在榻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没敢再靠近。
  桓恂喉结微动,眉梢不经意拧着。
  方才把她抱进殿时,她额头靠在他胸口,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她眼泪浸湿了他的领口。
  那点温热透过层层衣料渗进来,烫得他心口发紧。
  他看她躺在锦被里的模样,鬓边碎发被泪水浸得有些凌乱,李太医跟他们说的话言犹在耳。
  顾相执同样蹙着眉,他回想起她在九韶殿里的模样,胸口堵着一股淤塞。
  他甚至想,如若他跟在她身边,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她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但这样的念头冒出来的一刹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何时在他心中,已占据了这样的位置?
  睡梦中的羽涅,意识被拉回遥远的过往,一幕幕画面在混沌里铺展开来。
  她恍惚回到了怀远的深冬,鹅毛大雪簌簌落着,顷刻间便将地面的脚印覆盖得无影无踪。
  幼时的场景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阿悔带着她,还有琅羲,她们三个人在雪地里堆着雪人。
  观内的灶房里,师叔与刘婶正围着灶台忙碌烤着地瓜。香甜气息随着风一直飘散到观门外。
  她师叔人还没走出来,声音已经先行传了出来,叫他们三个回去。
  结果跑着跑着,她回头,望见阿悔落在了很远的地方,孤零零地立在雪地里。
  她拉着琅羲转身往阿悔所在的方向跑去,想要去牵他的手,带他回家。
  谁知积雪转眼就没到膝盖,她们每一步都陷在雪层里,走得异常吃力。
  就在即将靠近阿悔时,一阵狂风骤然席卷而来,掀起地上的雪。
  漫天飞舞的雪沫像是一道屏障,瞬间遮住了阿悔的影子。
  待大雪稍停,阿悔的身影离她们却更远。
  她与琅羲拨开及腰的雪,艰难向前挪动。
  而那边的阿悔,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转身朝着更遥远的地方走去,一步一步,没有丝毫迟疑。
  她在梦里竭力呼喊,声音被风雪吞噬,瞬间消散。
  她望着他的背影,看见他一步步消失在漫天雪地里,自始至终,未曾回头。
  睡梦中的羽涅,眉心紧蹙拧成结,细碎的呜咽从喉间溢出,一遍又一遍唤着小师兄。
  她带着哭腔的祈求在寂静的殿内盘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小师兄别走……求你了,留下罢小师兄……”
  听见她的啜泣的音调,原坐在方形案几边的三人脚步同时赶向床榻边。
  昨晚夜半,好不容易摆脱太皇太后看管的萧成衍,也冒雨赶到了泓峥馆。
  经九韶殿那么一闹,宫中私下已经传遍,堂堂公主为了一个小宦官,敢提刀面见圣上。
  太皇太后知道萧成衍身份尴尬,她不想让他趟这次浑水,免得引起皇帝不满。
  可萧成衍铁了心要往泓峥馆来,任凭太皇太后如何劝说也无济于事,只得最后放他出宫。
  “萋萋,萋萋……”
  迷蒙的梦境里,她辨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只循着那一丝微弱的暖意,她猛然伸出手,死死攥住了对方的掌心,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守在殿内一晚上,一夜未眠的桓恂蓦地一僵。
  他垂眸,目光落在那只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上,指节纤细,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执拗。烛光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动了动唇,没说出话来,任由她攥着自己的掌心。
  他手指微蜷,克制着体内涌上的想要回握的冲动。
  他下俯身,语气难得温和,似是想将她从这幽深的梦中解救出来:“萋萋,别怕,不过是场梦。”
  “萋萋”二字落定,萧成衍眼神带着几分诧异,转头看向身侧的桓恂。
  他虽未发一言,心中却已泛起异样。方才,他与桓恂同时唤了“萋萋”这个名字。
  他满是疑惑,后者如何知道羽涅的乳名?
  他们何时,变得这样熟稔?
  这样的疑问,他并非此刻才有,在九韶殿桓恂站出来为羽涅说话时,他就有这样的疑惑。
  顾相执视线在两人之间淡淡一扫,随即转向翠微,声音平稳无波:“药熬好了?”
  “好了好了……奴婢这就去取。”翠微忙应着要走。
  不料这时,榻上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
  桓恂双墨色的眸子缩紧,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还好你醒了,不然,我都打算去将整个太医署的人叫来。”
  冷寂的疏离顾相执看见她苏醒也是一顿,眼神微动。他那双向来冷漠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极快掠过一抹极难察觉的松动。
  寝殿内传来一声瓷器磕碰声。
  刚从外头端着药碗进来的宋蔼,慌忙将手里的碗放下。
  她压不住的轻呼惊喜响起:“……公主,公主您醒了?!”
  羽涅撑着身体坐起,她环视了一圈屋内,沙哑开口:“我小师兄呢?”
  宋蔼跟翠微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说话。
  他们谁像是都不忍开口。
  桓恂正欲开口,她垂下双眸,沉寂许久。
  不用任何人提醒,昨天发生的事,犹如排山倒海般涌进她的脑海。
  宋蔼轻声道:“公主,殓者已为阿悔道长净身易服,妆容易容……”她踌躇着,带着请示的意味:“阿悔道长而今名义上是公主身边的人,名义上是内侍,依宫规,绝不可在馆中正堂或者其他显眼处大办丧事。”
  “奴婢怕因外人非议,影响公主。因而只在道长所居厢房的正间略作布置,简单设了个灵堂,供人拜祭悼念。”
  羽涅掀开被子起来,衣袍下身躯看起来单薄极了。
  “非议又如何?”
  她踱步往外走着,翠微想上前扶她,但被宋蔼拦住:“是我不够谨慎害了他,我不能连场像样的丧事都不能给他。”
  要是她不去长信宫,他就不会被人绑走,就不会落得现在这样一个结果。
  “这怎能怪到萋萋你头上?”
  萧成衍见她神情哀戚,血泪盈襟的模样,心头仿佛被刀剜了一块儿肉下来,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与自责。
  “如果不是我信誓旦旦,再三向你保证,说阿悔留在长信宫外绝不会有任何闪失,你又怎会放下心来,随我踏入外祖母的寝宫?”
  他攥紧了拳头,悔恨不已:
  “错全在我。是我太过自信,以为宫禁森严,朗朗乾坤,没人敢在天子眼前作恶……是我低估了这朱墙碧瓦下竟藏着如此险恶。”
  谁又能想到,光天化日,歌舞升平的皇家禁苑,有皇子胆大包天公然掳人。
  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哪怕想破了头,谁又能料想得到。
  他与赵元则本就没太多往来,只依稀记得这个年纪相仿的侄子素来荒唐任性,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能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而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他原以为受了教训就该收敛的李允升,会怀恨至此,使出这等阴险歹毒的报复手段。
  他说话时,众人这才看清他唇角皮破血红,凝着一道瘀青的伤,在他英朗的脸上格外刺目。
  翠微眼尖,忍不住惊呼出声:“广宁王殿下,您、您的嘴角……这是怎么了?”
  萧成衍抬手,指腹不甚在意擦过伤处,动作间牵动痛楚,痛得他蹙了下眉。
  他只是说了句“无碍”。
  将他昨夜一出宫径直策马奔往李府,二话不说,直闯内室,将刚刚受了鞭刑,正趴在榻上呻吟的李允升一把拽起,不由分说再度痛殴一顿。
  随行的韩介在一旁拼死阻拦,却根本拉不住盛怒之下,失了控的他。
  旧怨新仇早已结下,再无转圜。
  到了这个地步,萧成衍直截了当地告诉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李允升,上一次动手的也是他,若他心有不甘,想寻仇报复,不必牵连旁人,只管冲着他广宁王来。
  他虽说错都在他,但羽涅并不这么认为。
  他几人正说着话,隋恩低声来报,说武卫营徐直阁来了。
  昨日的事闹得那样大,在宫中当值的徐采听到风声也不奇怪。
  宋蔼示意隋恩,让徐采进来。
  事情到这一步,宋蔼不是看不出来,徐采他们这群人跟她的关系不是一般好。
  先在灵堂上完三炷香,徐采才跟着隋恩的脚步一路走到内院。
  他拱手行完礼,抬眸看见桓恂等人跟着出来,神情一顿。
  这几人会出现在此,让他想说出口的话,堵在喉咙。
  只道了句:“公主节哀。”
  羽涅走近他,声音干涩:“小师姐她,可有来信?”
  昨日琅羲才启程,按路程算,此刻该还在往徐州去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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