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王司徒?”羽涅对这个名号十分不熟。
萧成衍在旁温声解释:“这位王司徒是朝中文官之首,身兼录尚书事与司徒之职,他的嫡女正是如今的中宫皇后,家族可谓显赫。”
羽涅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的模样。
朝中官职体系复杂,某种程度上,她其实算是个“史盲”,听不懂情有可原。
只不过她听琅羲说起过,这录尚书事跟丞相、宰相这样的官位差不多接近一个性质。
同等兑换一下,她觉得这王司徒是个顶天的大人物了。
一般见到这样的大人物,她都是秉持能离多远就有多远的想法。
闲话间,方丈已引着众人走到大殿丹墀之下。朱漆殿门敞开着,里头檀香缭绕,一丈高的佛像前的烛灯灯火通明。
慧然方丈请众人在香炉前驻足,羽涅接过僧人递来的三炷香。
她捏着香脚在烛火上引燃,待火苗舔上香头,又晃了晃让火星熄灭,只留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烧香这活儿她最熟悉,不用人指引,她兀自跪在蒲团上,双手将香举至眉心,躬身三次。
见她拜完,僧人接过她手里的檀香,插入香炉。
另一僧人捧着红漆抽签筒走上前来,递到她面前:“公主请。”
羽涅接过筒身,用力摇晃几下。
力气大的看得一旁的翠微不禁暗自捏了把汗,悄悄瞧着周遭几人。
但见站在三步开外的萧成衍,一直望着羽涅看,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起落,笑得像是乐开了花儿。
翠微不知他笑甚么,但心觉不是怀疑就好。
听着竹签在里头翻滚,直到一根竹签从筒口滑落,羽涅弯腰拾起。
“萋萋摇的是甚么签?”萧成衍走到她身边,俯身去看,目光落在她摊开的竹签上。
观察他一举一动的赵云抟倚在门框上,压根没动,心里头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叹。
羽涅虽出自道门,但即便在佛家,她对这些卜签之事向来不陌生。
她捏着竹签细看,签诗墨迹在素白签面上展开:
水滞少波涛
飞鸿落羽毛
重忧心绪乱
闲事惹风骚
这里里外外只证明了两个大字:此为大凶也。
萧成衍不懂签,但懂诗。他也看出了这签不好,从她手中拿竹签,又给塞了回去。
从僧人手中取过竹筒,捧到她面前:“第一次不熟练,萋萋再重新试试?”
从小到大,羽涅其实根本不信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只信——天命在我。
可谁让她心软,架不住别人这样好心,于是再抽了一次。
不出所料,还是凶签,抽了五六次都是这样,与前几次分毫不差。
连一旁的慧然方丈似乎都有点圆不下去,萧成衍似是非要让她抽出一个上上签来不可,想让她再继续抽下去。
但羽涅这次选择婉拒,只是说:“抽签算的,不过是眼下这一刻的运道,又不能代表一世的,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见萧成衍不语,她温和道:“我知表兄好意,但我本就不在意这些,表兄又何必执着。”
她盈盈笑着,恰似春柳柔情,花香溢面,朝他道:“我倒是想去后院看看林维之亲手雕刻的碑文,与其对着这签文费神,表兄不如陪我去看看?”
兴许被眼前这张花容月貌,蛊惑人心的脸哄到,萧成衍点了两下头。
来之前,萧成衍跟她提过永兴寺的规模,可真站在这里细细游赏时,她还是被那铺展得望不到边的地基惊得说不出话。
她们灵宝观与之相比,哪里只是小巫见大巫?若论年岁资历,灵宝观怕是连永兴寺的玄孙辈都够不上。
啧,这可真是……让人心头直冒酸水,眼红得紧。
萧成衍陪着她站在带着过往气息的碑文前,她仰头看着上面的字迹,听见他说:
“这碑文,原是林维之为悼念早逝的独女所刻。自那以后,他便再未动过刻刀,两年后终究抵不过忧思成疾,郁郁而终。”
羽涅看着上头“霜雪摧枝后,空余斫木心”一句,忽然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失去亲人犹如被霜雪摧折的树枝,只剩下裸露树心。当时她接到家人去世的消息,夜奔回故乡时,那时的她,也是同样的感触。
萧成衍察觉到她眉目间一闪而过的忧伤,回想起宗正寺玉牒上,记载着她的身世,说她母亲生下她不到一年,就已去世。
想来她从未见过她的母亲,他不由得跟着沉默起来。
羽涅久闻耳畔半天没人说话,回眸瞬间,却意外与他静然带着淡淡笑意的目光,相撞在一起。
她收拢了悲切的思绪,与他玩笑:“表兄这般盯着我瞧,莫不是……我脸上沾了甚么脏东西?”
萧成衍垂了下眸,隐藏下翻涌的情绪。
片刻后,再次抬眸,回她说:“美人如花,纵有痕迹,那也是锦上添花的韵致。”
察觉到自己的夸奖太直白肉麻,他忙又补充:“我这人向来嘴笨,说话不经思量,萋萋……莫要放在心上。”
她笑意愈深,语气坦荡明媚:“怎会,有人夸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像是被眼前这笑容灼到,萧成衍低头躲开她的视线,不自觉地挠了挠眉骨,耳尖悄悄泛着红。
而看见这一幕的赵云抟,简直觉得天都快塌了。
这不过才几日,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
他们正说着话,身后蓦然传来一阵说笑声。
羽涅下意识回眸,望见来人黑色官服配红色中单,灰白的发被一顶素银小冠束得齐整。另一人着异域服饰,长袍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兽纹,腰间悬着枚弯刀,姿态挺胸突肚。
正待她细看,翠微凑近她耳畔,压低了声音道:“公主,这是王司徒陪着羯族使臣过来了。”
第65章 坏血症
半月之前,羯族使臣抵达建安,对外只说是专程为先帝奔丧。
然而其真正目的,是借奔丧之名与新帝密谈“借道”之事。两国联姻事宜,就在这层奔丧的名义之下,悄然议定。
羽涅见那羯族使臣朝着他们这边行来。
按礼节再过几日,羯族使臣会前往泓峥馆拜谒于她。
他们的拜谒跟其他人的不同,其目的是为了确认公主身份,防止代嫁。
羽涅没料到,她会在此地跟羯族人猝然相逢。
对方转眸时,正巧也瞧见了他们。
一名随从在侧低声说了几句,只见穿着亮色短衣窄袖裙袍,腰胯挂着弯刀的使臣,没耽误片刻工夫,高筒皮靴踏过莲花纹铺地,朝她这边快步而来。
颇为仙风道骨韵味的王司徒,领着众随从跟在其身后。
羯族使臣敛衽拱手深深一揖,低垂着眸:“啊,原来是顺和公主驾临。微臣失察,未能远迎,还望公主殿下恕罪。”
多年来自己头一遭站到外交场合上,羽涅浑身筋骨略有些紧绷,呼吸都刻意放缓了些。
她从容指顾端正了下姿态,将宋蔼在泓峥馆里手把手教的那些仪轨、说辞乃至眼神该落的分寸,一丝不差地摆出来。
“看卿装束,可是大阙汗国使节?”虽知道来人身份,但身为公主,她仍需依礼亲自问上一句。
太祖曾赐羯族人国名——大阙汗国。直到羯族后来起势,左右逢源,也没改此国名。
“臣呼韩邪.都隆,是奉王帐之命专程前来的特使。”都隆垂首,语气恭谨:“同时,亦是一月之后,护送公主殿下返回大阙的使节。”
这都隆倒算谦谨,连行的礼、说的话,都透着北邺朝堂惯有的规矩,不见半分倨傲。
现下北邺是有需求于他们,大多站在制高点的使者,明里暗里都带着股傲气,生怕落了下风。
羽涅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正待移开时,无意间瞥见他拱着的左手,露在袖外的大拇指根部,那处骨节异常突出,与常人大相径庭。
这是人天生带的意外,她没多想:“既是王帐亲派的特使,一路辛苦。”
她声音平静无波,手指捏着扇柄,扇坠轻轻晃着:“护送之事,陛下已与我提过。””
都隆道:“王帐日夜盼着殿下归期,特意命臣清点了三百护卫,皆是身经百战的好手,断不会让殿下受半分惊扰。”
她用扇子遮挡着樱唇浅笑:“有劳特使费心。”
都隆抬眼望向眼前的少女。
杏眸含露,雪腮生晕,娇憨可人,气度清贵。这样精致的美,大阙的草原上从未有过。
在他看来,和自己的主子般配至极。
她话音稍稍落地,王司徒带着一行人已到跟前。
羽涅本以为这文官之首的王司徒,会跟那日在城门外的宗亲士族一样,傲然不已。
不料这王司徒手拿鹿尾制成的麈尾,竟然朝她行了一个大礼:“臣王昌,拜见顺和公主殿下。”
不用身边人阐述,她心下雪亮,此“王”必定是,四大士族之首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