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更何况…”他继而所有可能产生的问题,将其中的利害层层剖开:“赵书淮可是因为他提供的‘证据’才引出了后面太守府幕僚的举发,换句话说,赵书淮能死,他可是头功。”
  “他要是想反咬我们,你要是爱子深切的燕王,是会信一条反复无常的走狗,还是更想将他千刀万剐?”
  说到此处,谢骋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逐渐不再担心何尘劳这个祸患,有一天会波及他们。
  自打昨日转阴的天,这会儿终于下起了大雨,滂沱的暴雨倾盆而下。
  子竞目光穿过窗户,望着淅淅沥沥转瞬便连成密不透风的珠帘,打湿了庭院中艳丽的芍药。
  他向来厌恶雨天。那无孔不入的湿气渗进肌理,总让他觉得沾着血腥气。
  书房内,唯有雨落在屋檐的声响在寂静中蔓延。
  骤然,他毫无征兆开口:“以谢护卫忠贞不贰,据义履方之为人。伪造证据这等事,应让你心中,很有负罪感?”
  他话一出口,连带着卢近侍眼神都聚集在了谢骋身上。
  诬陷这样下作的手段,谢骋向来看不惯,更不屑为之。
  听着榻上人的问话,他缄默不语半晌,才道:“属下…自当行事要秉公执法,可我同样明白,像赵书淮之流,法,对他们而言形同虚设。”
  “统帅此为,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赵书淮作恶多端,手上血债累累,也该让他尝尝,被诬告是何滋味。”
  “属下并不觉得…”他斩钉截铁说:“杀恶人用这样的手段,有何不对。”
  这样的回复,尾音在空中消散不到须臾,谢骋听见看向窗外的人说:“谢护卫能这般想,甚好。”
  子竞仍望着窗外零落的芍药,声音里带着淬过冰的平静:“你该知晓我为人,我从来只讲究达到目的,不问手段。世人说的正义之士,和我更无瓜葛,不要觉得我是甚么除恶扬善的秉正之人。”
  他转而回头:“谢护卫既选择随侍我左右……这些道理,我想…你早些知道的好。”
  雨珠子砸在屋顶上的声响分外重。
  一时半霎,谢骋沉吟不语。那夜道观,他留他一命的事,历历在目。
  他深知,眼前人从未做过以强凌弱,窃弄威权,伤天害理之事。
  他甚至直觉,如若不是朝廷那道急诏,以及他意外打草惊蛇。关于赵书淮的罪证,他们还有时间去寻找。
  ………
  一道闪电落下,谢骋单膝跪在花织氍毹上,低头抱着手中的刀,沉声道:“属下此身此命,早托少主。刀山火海,但凭驱策。”
  但凭驱策,他要的就是这四个字。
  其他人要是有此言论,真实性尚可存疑。但这话要是谢骋说出来,那就没有任何疑义。
  他正是看中他的忠心,他的为人,才会留他一命。
  此行能达到此目的,也不枉他做局,在潜入何仁之书房那夜,故意卖他人情,让那婢子活着离开。
  刀他手中有,不杀,是因为他不想杀,留情,是因为有用,不是卖谁面子。
  在谢骋表忠心之后,子竞笑得很淡,语气轻快:“我有谢护卫当左膀右臂,何愁大事不成?往后行事,我当是无往而不利了。”
  谢骋尚未回话,子竞已侧首重新望向花圃中。
  冷雨如珠,溅落在地砖上,泛起豆大的水花。
  于风雨如磐中,他凝目观着冰凉的雨水,澹然接着道:“明日启程的早,赵书淮那些赃私,本帅要原封运回建安。别人清点我不放心,你亲自去盯着罢。”
  谢骋垂眸回:“是,统帅。”
  待谢骋一走,偌大的书房中,唯剩下了子竞跟卢近侍。
  见他这样赏雨,卢近侍上前一步:“统帅,我去给您添杯茶来?”
  闻言,子竞眸光仍落在雨幕深处:“不必,你与妻女聚少离多,此番回建安,总该带些体己物件。”
  “怀远虽是小城,倒有些建安难寻的玩意儿。去好生挑挑,莫要亏待了她们。”
  陪伴于他身边多年,卢近侍自知他说话,向来说一不二。
  他没再多言,躬身回:“属下……谢统帅体恤。”
  雨声渐密,书房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子竞看了半晌,和衣卧于长榻之上。
  自打处理何仁之、赵书淮一案以来,他便不曾安枕,连着好几日都没好好合过眼。每每倦极,也不过是在这方寸之榻上小憩片刻。
  晦暗的光映照在他如玉般的俊容上,看起来有些不符年岁的寂然。
  窗外雨声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
  不知过了多久,他脑袋里恍惚又闻得那熟悉的声音,似燕语莺啼,轻柔入耳:
  “桓恂……阿恂,这是你的名字……”
  “可阿恂从来不是独自一人,不是再在山林捕食的野兽,阿栒不是豺狼虎豹。”
  “阿恂不是豺狼虎豹,阿恂你,和我一样……是人。”
  渐渐地,血腥的画面又一次出现,女人趴在雨水混着血水的泥土里,衣衫被血浸透,口中涌出鲜血,绵和的声音被声嘶力竭的叫喊取代:
  “快跑——阿恂……”
  “跑——”
  血色如潮,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几欲将他吞没。
  遽然,榻上的人睁开了眼,浓墨般的黑暗沉沉压来,伸手不见五指。
  他稳了稳呼吸,偏头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天早就黑了。
  第41章 诀别日
  雨水泠泠,整整一夜,打在屋顶青瓦上的水声,自昨夜到翌日天亮,片刻未止歇过。水珠子顺着雨槽往下淌,连成一条条线,滴滴答答落进檐下的小水坑里。
  站在观门前,羽涅望着湿气丛生的雨中山景,不知是不是被今日送别一事影响,心情忽地生出一股惆怅之意。
  阿悔拎着兔笼子从屋里出来,提起笼子朝她道:“刚雪奴又从笼子里跑出来,钻你床底下死活不出来,我趴地上用萝卜哄了半天才将它逮住,看来回头得将笼子重修一遍,免得它又‘越狱’。
  ”
  瞧着竹笼里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她心情转好几分,蹲下身,轻戳了戳它粉嫩的鼻头:“腿伤还没好利索呢,倒跑得比谁都快。等着啊,待会儿从城里回来,非给你换个铁笼子不可。”
  “铁笼子可还行,”刘婶提着两包用钱绳系得严严实实的糕点出来,闻言直摇头:“真要换了铁窝窝,这小东西夜里出不来,还不得把笼子啃得嘎吱响,吵得你们那是别想睡觉。”
  兔子腿上还没好利索,目前它的窝暂时安在她房门口,以便照看。
  刘婶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系紧油纸包,嘴里不住地催促:“时候不早,咱们也别搁这儿耽搁了,快些走吧,琅羲还在马车里等着呢,咱赶紧去城南,这雨天啊,耽误行程,小心那小校尉启程时间提前了着。”
  说着,她一手拽着羽涅的袖子,一手推着阿悔的后背,急如风火地往石阶下走去。
  阿悔随刘婶一同登上马车,琅羲同刘婶都驾驭不住这新来的马,几人之中只有他与新来的马儿较好,这赶车的活计自然落在他肩上。
  他盘腿坐在车板前头,身旁放着兔笼,车里空闲的地方有限,刚好也让它看看这一路烟雨缭绕的景色。
  羽涅一踩马镫,轻巧上到马背。
  她撑着绵纸制成的油纸伞,骑着自己的枣红小马走在马车右侧。
  她不爱窝在马车里,嫌车厢闷得人心慌,又喜欢走在雨中,便说要单独骑着马。
  没有崔妙常管的那么严,琅羲他们几人都随她心意自在。
  天幸有子竞昨日送的那两匹马,他们才得以有空闲的马匹用来拉车,不然她哪来的机会,享受这一时惬意。
  与凉州等地相比,怀远身为西北为数不多山水共存,水草茂盛树木成荫的地段。
  细雨如烟,山色空蒙。羽涅任由湿润的风拂过面颊,恍惚间,带着青苔气息,与记忆中故土重叠起来。
  她早时的故乡,本在南方,如今的岭南以西,古时候的称呼,叫——黔中。
  那里山少多河流水域,现下属于南殷国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关卡森严。
  而今,她是北邺人,无南殷王室批文,她这样的外乡人,连边陲哨卡都过不得,更别提去看上一看。
  她记得清楚,她家门口那条巷子的尽头,有一株长达两千年的香樟树,树干要七八个成人合抱,才能勉强抱住。
  树冠遮天蔽日,三伏天时待在树下纳凉,日光漏不下一星半点。镇上的老人常说,那棵树树龄长达两千年之久。
  两千年,她总觉得是假的。
  如若,那树真活了两千年,这会子掐指算来,此刻早已亭亭如盖了。
  但关于此树的年龄真是假,她也没有机会去证实。
  当前她最重要的事,是赶紧去陇道买回硝石,把那火药制作出来,好在乱世到来时,能保全自己一条小命,以及身边亲友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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