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略作停顿,又补充道:“何仁之虽为太守下属,但其所犯之事皆系私自作为。太守大人日常批文处事,皆恪守官箴,无一逾矩。今将全套文册呈上,供校尉明察之后,还太守一个清白,亦可解除双方之间的误会。”
子竞垂眸看着那箱子。未待他说话,赵书淮朝地上啐了口茶叶,正眼不看他道:“晓得小校尉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得杀杀人,给你主子立立威风。”
“何仁之虽是我岳丈,但我身为皇亲,怎会包庇一个卖国求荣之徒,损害北邺江山的事,任何人都有可能去做,唯独我不会。”
他说的义正言辞:“校尉因这层亲戚之情怀疑我,我没甚么好说,而今证据都在此箱之中,校尉说我和何家共谋税银,亲自翻开那些个税册去查便是,看看是真是假。”
“至于……小校尉手下人说的那些珠宝黄金,我还是那句话,这都是别人给我的生辰贺礼,我也从未因为不得已收了礼,就替他们办事儿。”
赵书淮拖着腔调道:“因而……我和那些人之间,不存在私相授受,更不存在贪污此类的事。”
门外的天光越来越暗,狂风卷着庭院里的树木哗哗作响,黑云翻墨,堂内愈发晦暗。
屋内光线不明朗,两三个婢子轻脚碎步而来,点燃了铜烛台上的长蜡。
赵书淮说完,谢骋目光转向少年,似在询问要不要去查箱子里的东西。
但东西既然能摆在这儿,十有八九该对的账已经对好,不会有纰漏存在。
明知这是一箱没有问题的文册,按规矩,他们哪怕是走个过程,也得去翻一翻。
可…那是按规矩。
不凑巧,他桓恂不是个喜欢按规矩办事儿的人。
说完了该说的话,太守府等人,都在等着他怎么回应。
坐得久了,他慵懒伸了个懒腰,左右活动了两下颈骨,这才不紧不慢起身。
修长的手指随意理了理衣襟,而后拾级而下,靴底踏在榻前木质的台阶上发出沉稳的声响,在寂静的堂厅内格外清晰。
他双手负在身后,烛火摇曳间,昏黄的光晕映在皮革质地的袖口上,泛起一层幽暗的光。
路过那木箱,他甚至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凉凉看向赵书淮,开口道:“贺礼?好个贺礼,我朝律法明载:七品以上官年节受礼不得超黄金十两,白银二十两,铜钱三贯。大人这些贺礼,单笔就超规数倍不止。莫非大人觉得,那些律法都是摆设,还是天高皇帝远,大人便自主选择听从了。”
律法在前,赵书淮想狡辩也难。但他们又何尝不知,把献金说成贺礼,定会招来非议。
作为幕僚的高阁,率先替赵书淮回道:“校尉说得有理,我等在朝为官,怎敢不遵从律法。谢护卫搜查到册子上的东西,太守府于昨日已奉还回去。”
“剩下的那些个嘛……”高阁微微一笑:“不瞒校尉说,都是何家给太守府贴补家用的,何仁之疼爱嫡女,也就是我家夫人,时常会派人去太守府送些好的前去。”
太守府剩余东西不多,凭借去往后山的车辙印,子竞猜度,眼前这群人已运了不少东西进山。
他们目前还没查到隐藏其他财务的窝点。依谢骋查到的证据,加起来不足以定赵书淮死罪。
光让他做几年大牢,甚至传到燕王府那边,这牢怎么坐,如何个坐法,都会变得不确定起来。
这赵书淮母亲又是王氏之女,新帝虽和燕王不和,但明面上总不能为个贪污案,跟这些人撕破脸皮。
新帝知晓此事,要罚定是会罚,但绝不会惩处死赵书淮。
正因为如此,子竞才安排好了其他计划,他得给赵书淮按一个死罪才行。
听着他们又给自己圆谎,其余事儿都推在了何家头上。
子竞悠悠道:“好一个贴补家用,堂堂一郡太守,又是宗亲之子,需要一个县令贴补家用?”
他迈步朝赵书淮走去:“何仁之一年俸禄还不如太守多,论贴补……依我看,反过来…不是更合理。”
说到此处,子竞话锋一转:“就算是贴补家用,一年不过五百三十石的区区县令,贴补给太守金银器具,黄金百两,丝绸上百。这些太守收的时候……不觉得哪里有问题么?”
他绕到赵书淮身后,俯身在他跟前道:“赵大人身为一郡之首,行督察之职,你岳丈外加你的下级,犯了这么大的案子,你竟然不知?太守难道不清楚,不知便是渎职之罪,所以太守,该当何罪?”
他步步紧逼,接连发问,而且他又是一个小辈,弄得本就心气儿高,易动怒的赵书淮心下愤懑。
他的幕僚高阁未拦住他,只见他拍桌道:“桓校尉这是何意?即便我是渎职之罪,那让派你的玄策军抓我去坐牢算了,过上几年,我又是一条好汉,而你……”
“那时可就不知在哪儿了……我奉劝桓校尉,做人留一线,我母亲出自琅琊王氏,父亲乃先帝胞弟燕王。”他轻蔑地斜眼瞟向子竞,哼了声:“军户出身想要在朝廷站稳脚跟,那是寸步难行,离了玄策军,你可就是单打独斗。不如给自己多留条路,跟我这么耗着,没有好处。”
听完这般威胁,子竞直起身,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太守出身这么高贵。”
他唇角微勾,抬起双手在空中拍了两下,卢近侍会意,抬脚去了门外。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两名守卫押着一个瘦削不堪的何尘劳踏入厅内。
往日纡朱曳紫的何尘劳,此刻衣衫褴褛,血污凝结在凌乱的发间,手铐脚镣带着,每走一步看起来费力。
看见自己的妻弟,赵书淮眉头一皱,用手帕捂住口鼻。
子竞移至跪在地上的何尘劳跟前,转眸朝着赵书淮笑问:“何郎君,说说…你要告发赵太守,甚么来着?”
第36章 伪造信
偌大的厅内霎时一静,唯有铁链碰撞在一起的声响格外刺耳。
“告发”二字进入众人耳中,唯有太守府三人心下波动,其余人员皆明晃晃地盯着他们。
那八字胡的刘长史扯了扯高阁的衣袖,不自觉扯了扯高阁的衣袖,眼神闪烁间透出几分惶急。
高阁却神色不动,只微微垂眸,袖口一拂,不轻不重地将其手挡开。到底是做幕僚的,他面上仍是一派沉稳。
子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仍是慢条斯理的模样。
赵书淮正眼瞧了瞧地上的何尘劳,瞥向子竞时眼神多了分难以压制的狠厉,拉长音调:“校尉…这是何意?”
子竞从容起身:“太守说笑了,我能有何意。只不过何郎君为了减刑,自请要戴罪立功,说要…揪出一条更大的鱼来。”
他回坐到赵书淮对面的官帽椅上,端起手边的白瓷茶碗,放到鼻尖儿地下闻了闻:“功必赏,罪必罚。既然何郎君要以功抵过,为了北邺的清明,我岂能辜负这番忠心?”
“何家的案子已经审完,这何尘劳要是真有甚么把柄,他为何不早说,反而要放到今日?更何况……”赵书淮盘着手上的驼骨鎏金佛珠,斜眼睨着对面的子竞:“一个戴罪之人,为了活命,攀咬他人也是常事。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而且,今日本官特来澄清与何仁之一案的干系,校尉却特意将这丧家之犬带到本官面前。”
“校尉莫非是想说,他要告发的人——是本官?”
堂厅内一派静默,众人目光皆聚集在子竞身上。
有人自揭答案谜底,子竞不用再多费口舌。
屋外狂风呼啸,吹得窗棂作响,烛火摇曳着,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他浅啜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冰凉的视线微带笑意,望着对方傲气十足的面容:“久闻太守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啪的一声,那刘长史绕到子竞面前,猛拍了下桌子,为自己的主人鸣不平:“我家太守清正廉明,校尉放着我等整理好的文册不查,却弄了个囚犯前来,这分明是不相信我们!”
说着,那刘长史凑近他,眼眯着压低声调道:“你个瓮牖绳枢之子,要想清楚了,诬告朝廷命官,亲王之子,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句“瓮牖绳枢之子”刚脱口,高阁脸色骤变,立即上前拽住刘长史的衣袖:“长史!长史慎言……”
他手上力道很重,硬是将人往后拖了半步,转身朝子竞深深一揖,声调包含歉意道:“校尉明鉴。刘长史这也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才说了不该说的话……绝非有意冒犯大人门楣。望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他计较。”
尾音结束的同时,高阁偷眼瞥向子竞,见对方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瞧不出是喜是怒。
窗外忽地滚过一道闷雷,震得天好似要裂开一般。
刘长史此时还未醒过神来,他明知刚才这话说得有多重,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甩开高阁的手,那表情恰有责怪对方拉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