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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然 第298节

  但他修为高深,实力强劲,对于当时的人族而言,这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那一段时日我们戒备了许久。
  按血脉来看,他应当是孔雀一族,这一族大多都隐居于妖界西南部。我们派人去探访,却一无所获。
  他们并不认识如霰,族中也没有记录。
  这意味着他没有亲眷,没有家人,几乎孑然一身,直到我们有几人于妖界折戟,才终于得知他有一二好友。
  但也仅此而已,迄今为止,我们仍旧不知他从何而来。”
  听到此处,蓟常英佯装思索,这些消息他自然早就知晓。
  于是他视线微移,扫了卫常在一眼,赫然发现他的面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差,几乎没有半点遮掩。
  蓟常英心中微讶,张春和更是不解,皱眉问道:“常在,你可是觉得其中有何不对之处?”
  卫常在此时唇角微抿,清冷的神色散出一点寒意,乌眸更似点漆般浓黑,面容变化的幅度其实不大,但这二人恰恰都很熟悉他,于是能看出其中的不对。
  他轻声开口,如同一点细碎的雪从檐上滚落:“师尊,这样的人,岂不是很可怜?”
  ——可怜到,只要林斐然有所耳闻,便会因为心软而不管不顾地凑上前去。
  卫常在不由得想起二人过往。
  那时林斐然拜入山门不久,对他有些好奇,不嫌他反应迟钝,也不讨厌那双直勾勾盯去的乌眸,故而会时常过来搭话。
  但在她眼中,他和其他弟子其实没有差别。
  她对他笑,但也会对别人笑,她和他练剑,但也会和别人一起,她带他下山,却也不吝于与旁人同游。
  彼时还未发生后来的事,那时的林斐然就如同一轮初升的明日,怀抱着最为灿烈的希望与热情,用心去对待每一个人。
  日色是公平的,普照世间,不漏过任何一物,但也从不会为什么驻足。
  对她来说,卫常在可以是随手扶起的一朵花,可以是救下的一只雀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不知在哪一日,他的心在他尚未意识到时,有了些微松动。
  但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从中涌出的绝不会是甘凛的泉水与纯粹的感激,而是一点若有似无的怨艾。
  就像锈湖上结起的蛛网,开始只有一丝一缕,但不过一夜雨落后,便已经密密麻麻地纠缠在角落。
  要怎么办?
  没有人教过,他既找不到情绪来源,也寻不到去向。
  他那时并不知晓这样的情绪为何,也找不到抒发的法子,只能日复一日地站在不远处,静然看去,目光追随却又带着困惑。
  直到有一日,不知是谁向她说了几句谣传的风言风语。
  “卫常在为何拜入山门?
  我听我师父说过,那时他家乡遇难,妖兽侵袭,整个村子大半的人都被吞吃入腹,血漫山野。
  他家自然也未能幸免,首座赶到时,他的半条腿正好卡妖兽口中,父母——父母只剩些碎肉渣滓了。
  为了报仇,他这才拜入首座门下,踏上道途。”
  那时候,这一批弟子年岁尚小,闻言俱都捂嘴惊呼,却又掩不住孩童本性,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唯有林斐然坐在一旁,托着下颌思索什么,并不言语。
  卫常在听闻此事,并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甚至在心中琢磨着要不要解释一番。
  毕竟这话带一些真实,却又并不全对,他腿上的确有一圈无法消除的妖兽齿痕,村落也的确被妖兽侵袭,但——
  但从那一日起,林斐然陪他的时间多了起来。
  旁人叫她去练剑、游玩,她也会先看他一眼,若是见他呆呆坐着拭剑,便会推辞几句,然后带他去钓鱼、探花。
  于是卫常在没有再开口解释。
  林斐然虽然看起来内敛,但对于玩闹之事也颇有几分见解,就连卫常在这样的人,有时竟也会被他引出几分好奇心。
  两人相处越久,他落到她身上的视线便越多。
  他忽然想起,以前随其他师兄下山除妖时,遇上血缘亲近或是时常作伴的妖兽作乱,一方被擒,另一方总是会低着兽首,呜咽求饶。
  且不论这是否假装,但有些师兄会动恻隐之心,若只是胡闹一番,并未酿成大祸的妖兽,他们往往会选择收手。
  他不大理解,但因为还未入道,便只是在旁边看着,听他们说着什么恻隐之心、什么动容。
  他其实一直不明白。
  但在这一刻,他忽然福至心灵地懂了。
  林斐然和他是不一样的,她会为这样的脆弱与无助而停驻脚步。
  他可以在她面前显露自己的不同,可以若有似无地流露出一点恶意,可以肆无忌惮地暴露他的懵懂。
  林斐然就像一张宽广而坚韧的网,让他能够在其中安眠或是徜徉。
  他那点绵密黏湿的网与她相比,甚至不值一提。
  时日一久,他学会了利用,直到那道日光只照在他一个人身上。
  ……
  但现在,似乎有一个更值得她驻足的人出现。
  他几乎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过往,回想起那道专注的目光……
  回想起云车中,缓缓靠近的两人。
  “常在?”张春和开口道,“怎么了?你难道会觉得妖尊可怜?”
  卫常在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感触,但林斐然一定会。
  他睫羽颤动,只是摇了摇头:“寻常人听到这样的话,应当都会如此想。”
  张春和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不再停留,而是带着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去。
  “若你有这样的想法,便不是你了。世上比之可怜之人,有万万。修天人合一道,可以心生怜悯,但那是对众生的怜悯、对道的怜悯,绝不会只对一人。
  更何况,他的身世可以说奇诡,却绝不可怜。”
  卫常在依旧没有言语,他的神情遮掩向来极好,方才只是泄露出一些,此时已经面色如常。
  蓟常英反而开口问道:“孑然一身,难道不可怜?”
  张春和淡笑:“对于弱者而言,身如漂萍,自然让人见之不忍,但他是不是。
  在他这个年纪能修到神游境的妖族人,我也只见过他一个,够强,就无需自怜。”
  卫常在忽然道:“既有此番隐患在前,为何多年来乾道并无动静?”
  蓟常英再度侧目看他一眼,意味深长。
  张春和步伐沉稳,抬手推开书房前门。
  “虽然没有查出他的来历,但对他的过往和功法却有些眉目。
  他少年时曾在人界游历,还拜入琅嬛门,学得一手好医术,后来下山云游。他从未有意遮掩自己的容貌,故而探子传回零星描述时,琅嬛门主当即便将此人认出。
  他向我等力保,如霰并非穷凶极恶之徒,更对复仇无意,若有他在位,说不准两界能更平和。”
  语罢,他打开第二道密室,回身看向两人。
  “有人出口作保,他又的确没有出过什么异动,我们自然不会多生事端,两界也一直相安无事,又何必再起纷扰。”
  在张春和的身后,一处隐秘的暗道露出,一点雪风吹入,于是其中的星灯一盏盏亮起,蔓延向深处的未知。
  “妖尊之事,若你实在好奇,之后再来问我。现在,该去看一看你破境一事了,你之前从未见过观澜台,不是对它很好奇么?走罢,今日便能见到。”
  卫常在敛目颔首,蓟常英便顺势停下脚步,十分识时务道:“弟子在此护法。”
  张春和点头,臂间拂尘飘摇,两道身影便在这星灯的隐照下,向内里走去。
  卫常在来过这里一次,并不陌生,张春和只以为他初到,一边为他讲解身旁的灵宝,一边提起观澜台的妙用。
  “上次我去观望,发现其中又有微澜卷起,这意味着你的心境又有松动,或许不日便能破境。
  常在,像你这样的弟子,数百年来我也只见过你一个。”
  他的声音虽然平缓,却带有些平常不轻易露出的欣慰。
  卫常在忽然道:“师尊,不止我一人如此,在我这个年纪,有人比我进境更快。”
  不必明说,两人心中都清楚这人是谁。
  张春和脚步不停,只缓缓路过星灯,盏盏亮起又暗下,轮换的火光在他面上交错,明暗不定。
  “常在,有的人走得快,却未必稳,未必远。
  林斐然就是这样的人。”
  这个名字对他们两人而言,似乎是个难以碰触的隐秘,他们都默契地不提起,但此时此刻,张春和却直接挑破,倒是让卫常在心中升起一丝戒备。
  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他第一次有破境之兆,但为何偏偏这一次将他带入?
  ……师尊到底发现了什么?
  卫常在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两人很快到了那尊古朴的铜鼎前,鼎中水波漫漫,确有微澜,那是他心境松动的征兆。
  但张春和并未提起。
  他淡然看了卫常在一眼,右手微抬,一道灵光闪过,少年便不受控地抬起左手,等了许久,才见一滴带有隐光的鲜血凝于指尖,如同一颗浓墨朱砂。
  这是他的心头血。
  他忽然明白,张春和是要看他的心中人。
  几息后,张春和结印的动作停下,只听得滴答一声,艳血汇入鼎水。
  原本漾起微澜的水面忽然翻波倒浪,清透见底的水色翻做一道浪白铺开,像是一张落水的生宣纸。
  在这片玉白中,原本消失不见的血色再度涌现,它所过之处,终于释放出淡淡的红,但落于那方“生宣”上,却是一道道逶迤的墨痕。
  墨痕在宣纸上旋转勾画,竟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一个人像。
  先是一道簪起的长发,墨色黑长,额角垂下几缕,再是一道流畅的颌线。
  卫常在睫羽微颤,几乎只画了这样一个轮廓,他便能看出这是林斐然的脸,但他仍旧掩饰着神情,张春和看得太过认真,是以没能察觉这一瞬的颤动。
  墨线并未画上五官,而是顺其而下,勾出颈线,随后一阵乱转,绘出半身玄衣。
  张春和眼眸微眯。
  就在这时,那颗心头血忽然一转,在这身玄衣上勾出些许白线,那是一道道花纹,这身玄衣倾刻间便添了几分轻灵与花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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