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翌日,平旦时分,嘉德宫。
  刘肇睁开眼时,微微蒙昧间,入目的便是头顶文杏横木之上张施的雪青色丝织承尘,无纹无绣的素淡颜色让他一瞬觉得有些陌生,而生才惊觉自己此刻正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神色微怔了片时,思绪渐渐清定,而后方才重拾起昨日的种种来——
  因听了族兄自尽的消息,心底里闷窒难言,是以在宫中四处随意走动,权作散心,不知不觉走到了嘉德宫前,索性便进了来,继而见到了此间主人。
  以往,他只记得这嘉德宫是赐给了新入宫的邓氏。因为是已故护羌校尉邓训的长女,邓训一生履正奉正,堪称一代良将。而邓氏又为其父服丧三年,孝名昭彰,所以,于情于理都应当封赏厚赐……于是当日在宣室殿便封了贵人,赐居这临近主殿的嘉德宫。
  至于其他……这偌大的后宫,除了长秋宫,他向来不怎么留意。
  是以,昨日心绪繁乱间到了这儿,见到邓氏,与她相处片时后,当真是颇为意外的。
  才只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竟熟阅经史,且颇有见地,如斯颖悟剔透。而况,若没有记错,昨日是因她替他按跷才得以入睡,且一夜安眠……他自幼体虚孱弱,平日里心悸少眠,已经许多没有睡得这般酣沉过了。
  当真是出人意表呢。
  少年天子正微微出神间,便听得有轻悄的足音渐渐自门边走近了过来。透过眼前一道雪青色的轻纱帷帐,便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娉婷的身影立在了帘帷外,少女隔帘恭谨地敛衽为礼,而后便响起了她清宜入耳的语声:“陛下,已近卯初了。”
  ——再过大个时辰便是早朝了。
  “嗯。”刘肇在帐中轻应了声。方才醒来,见天光大亮,他便明白是该起榻的时候了。
  说着,少年天子在帐中推枕坐起,而后抬手掀开了帘帷。
  帘外那一抹素淡的雪青色衣袂就这样毫无阻隔地映入了眼帘,清姿玉质的韶华少女,绾着最简单不过的螺髻,一袭白缘雪青色曲裾深衣,仍是记忆中淡静安然的姿态,恭谨却从容。
  见他已然醒了,少女仿佛放下心来似的,眸间神色略略一松,而后轻声询道:“需妾服侍陛下更衣么?”
  闻言,刘肇怔了瞬,而后微微颔首。
  昨晚天子宿在嘉德宫后,早朝的衣冠便送了过来。这一袭皂色深衣庄重沉肃,系印配佩,缀饰繁多,邓绥服侍天子穿戴洗漱完毕,首尾花了小半个时辰。
  而待刘肇在一众宫人随侍下出了内寝,外殿居中的蕉叶纹髹漆食案上已摆好了今日的朝食——
  云气纹青铜鼎中的羊羹浮着袅袅雾白的热气,浓郁的鲜香弥开了半室。玉盂中盛了鸡纤与牛脯炙,红白相对,色泽诱人,另有枣脯佐餐,配了乳酪为饮……满满一案的饭食饮馔,皆是温补之物。
  菜品食以朱绘小食案分作了两份儿,刘肇与邓绥分东西落座,而后便各自静静用起了饭食。
  似乎饮馔十分合口味,刘肇箸匕未顿,各样儿都用了不少,可见十分称意。
  “宫中新进了庖人?”天子有些意外地问,这回的菜品他往日并未见过,口味淡而不寡,颇为合他心意……更难得,满满一案饮馔,皆是温补养身、补血益气之物,正对他的病症,可见这庖人竟谙于医理,委实了得。
  邓绥闻言,一时间怔了怔,而后微微垂了眼睑,并无答话,似是语凝。
  刘肇见她色,略一思忖,心下大为意外——“今日的朝食,是你亲自下厨?”
  邓绥此时方轻轻颔首,但并不居功:“妾在家中时随母亲习过烹饪,所以惯于自己入厨。”
  刘肇的想法被证实之后,几乎是怔了瞬——他长到一十七岁,因为身居尊位,也算经见不少,但眼前这个女子……实在太过令人意外。
  ……
  自十月末头一回驾幸后,天子每隔些日子总会来嘉德宫一趟。而且,近日里竟是愈来愈频了起来。满殿的宫人们从最初的惊诧讶异,到转而惊喜,直至如今,已是见惯不惊了。
  论起来,圣上每每驾幸,多数时候都是在同贵人聊经史。论时事,有一回来了兴致,还曾命宫监取了主殿中那幅地域图来,两人议起了近些年间北疆的战事。
  贵人亲手烹的饮食总是十分合圣上口味,二人同案而食后,也会聊些前朝饮食、膳谱菜品之类的趣闻逸事,而晚间,贵人多会为圣上按跷助眠……
  自家贵人这般出众拔俗的女子……也无怪乎连圣上都日渐动了心罢?
  而嘉德宫内殿之中,此时正是一派暖意融融。
  洛阳地处北方,入腊之后便愈见寒冽起来。殿宇的四面火墙散着热意,室中那张素漆书案被搬到了东墙边,暖厚绵软的熟褐色熊席,一双少年少女围案而坐,正议论着案上朱漆木奁中置着的一块碧玉。
  “掸国送来的贡品大多是自产的玉石,这是其中品相最好的一块。”刘肇看了眼奁中那一块湛碧似水、温润莹泽的美玉上,淡笑着向近旁那一袭雪青曲裾的少女道。
  邓绥抬手自奁中取出了那块半尺见方的碧玉,细细端量起来,温润细腻的玉质,却难得灵透明莹,浑然一汪湛碧潭水也似——果然是绝世的美玉。
  大汉的传国宝玺,乃是当年秦始皇帝以和氏璧雕琢而成,堪称稀世奇珍。若单论玉质,眼前这一块……竟不逊宝玺分毫。
  “陛下,似这般品相的玉石,那掸国使者带了多少来?”少女缓缓将手中的碧玉放回了髹漆木奁中,缓了片时后,问。
  “与这块不相上下的,还有十多块,最大的一块约有三尺见方。”刘肇见她神色认真,便也答得郑重。
  “如此看来,在掸国,玉石之类大抵不似我们中原这般贵重。”邓绥略略思索着,说道——“掸国虽地小民寡,但距我大汉数千里之遥,气候异宜,出产的丰物应当也是迥异。”
  “陛下,不若向那掸国的使者细细问询,看究竟还有哪里物产是我大汉所稀有的。”她沉吟了片时,一双似水明眸亮了亮——“若有谷物粮食之类的新种,又适宜中原种植,那便是天大的幸事。即便退一步,有良马之类,也可以引进。”
  说起来,如今大汉最好的战马——宛马和乌孙马,可都是出自西域。
  “再不济,玉石珍宝之类,可以互通贸易,也是一桩好事……”少女语声明润,清宜入耳。
  刘肇细细听着,目光里不掩嘉许,但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却转而有些无奈。他看着条分缕析、针砭利弊的少女,轻叹了声道:“这些事情,若要问个清楚,却是不易。”
  “为何?”邓绥神色有些疑惑,论理说,大汉乃天朝上邦,那掸国的使者即携礼来进贡,自是态度恭谨,知无不言的……问个话又难在哪里?
  “言语不通。”刘肇笑意里带了几分无奈,四字以应。
  邓绥闻言,一时也怔住了,而后也有些忍俊不禁……竟是这个缘故!也实在出人意料。
  “论起来,掸国是头一回遣出使来我大汉。”甚至,以往从来都不知在距大汉数千里之遥的东南之地,还有这般一个撮尔小国。刘肇缓声叙着详情——“随他们的使者前来的倒有一个译者,但汉话却讲得含糊……许多地方词不达意,十分难懂。”
  少年仍是随五时色着皂色直裾深衣,拥着一袭绵厚的玄狐裘。但面色却是如旧的苍白,不见多少血润。
  “原是这样。”邓绥明白过来——即如此,那只能从长计议,等那译者将汉话学通了再说。
  说话间,她似是随意地自壁间带钩上取下了火钳,既而十分自如地执钳探到了案下那只双链耳的圈底支足银炭炉里,谙练地拔弄了几下,那炉炭火重新旺了起来,不一会儿周遭便又暖和了几分。
  酡红的火光映着少女清丽无双的眉眼,向来从容淡若的面庞,此刻更显出几分令人安心适意的宁静来。
  刘肇就这么静静看着她拢火,一时间竟微有些发怔。
  邓绥微微垂着眼睑,看着那灼红的焰光,似乎微微恍了神,语声变轻,有些不自禁地转开了话头:“记得幼年时,每到了腊月寒天,阿父便像这样在书房里生了炭炉,我们兄妹几个尚是稚龄,总爱围在炉边,缠着他说故事。”
  她仍低着头看炭火,温声娓娓而叙——“阿父他虽一惯端严,但那时候赋闲在家,镇日里十分清闲。所以,实在给我们几个磨缠不过时,便只得耐下性子来说一些早年经见过的坊间趣事。阿父他其实并不擅言辞,所以说起故事来算不得十分生动,可奈何那本身都是些太过传奇的事儿。所以每每仍引得几个小儿惦念许久……”
  一旁的少年天子,只神色安然地静静听着,神色极为温和。
  “后来啊,待年纪渐长,妾便开始随兄长一处读书识字,一二年间便自己看得懂许多书了。也是自那以后,才渐渐不怎么缠着阿父了……”少女说到这儿,似是陷入了恍惚的追忆之中,眸光无意识地落在案下炭炉中正炽的酡红火光间,神色略略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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